准确地说,我们的爱不完全是悲怆的,初恋有着它的甜蜜内核,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婚后也曾颠鸾倒凤,举案齐眉。完婚的第一年在岳父家暂住不久后,我们便在城郊的一户农家蜗居下来。半砖半坯的油毡纸房,三大间,房主占东首,我俩营筑西间的暖巢。我们买来油漆,把它兑成漂亮而淡雅的湖蓝色,把被风雨剥蚀的窗框、木门油漆一新。妻子上街买来花盆,移栽上台湾竹、葡萄莲以及君子兰、对红。半截钩花图案的白窗帘,以艺术的构思遮掩我们的亲昵与隐私。我们在烧热的土炕上行云布雨,在激情地冲撞中挥汗如雨地播撒着爱情的种子。女儿的生命便是在这里绽花坐果,怀胎十月的。突然有一天,妻子感到肚腹疼痛,我陪伴着她走到医院,当夜女儿便降生了。这间深值得我们怀念的“土屋”,几乎完成了我们一生中爱情的全过程,真实而生动地记录了我们身为人父、人母的激情创造与欢欣。那时,妻子从娘家带来一台小录音机,我们工作之余或节假日便厮守在一起,聆听刘明义的歌:我俩默默地走着,谁也不想多说些什么,晚霞映红了丰收的田野,爱情的种子也已经成熟。从“土屋”东行向北,便是一片开阔的野地。我们搬来的那个夏天,这里播种着大片的西红柿。晚饭后,我与妻子也时而穿越西红柿地,到地北头的一片小树林里,随风漫步,欣赏着夏天日落黄昏的火烧云,妻子沐浴着霞绮很美。脸颊染红,目光流彩,宛然我心中爱慕不已的女神。 然而婚后的第五个年头上,在搬至工厂区的八平方米住宅里,我们遭受了“祸不单行”的灾难:妻子失去了她人生的美丽,我也成了权利之争的牺牲品,对爱者的无助与对自己命运的无奈,使我跌入前途黑暗的深渊,看不见未来,也寻不到生命的支点。我蜷缩在受到伤害的灵魂里,以痛苦和孤独为伴。此刻,我是官场上的失败者,是凄绝爱情的守望者。失败与守望构筑了我思考社会和人生的思想基石,也使我更深刻地理解了困苦绝望中的爱者何以彼此救助,相濡以沫?而浸在欢乐蜜汁里的夫妻,又何以风卷残云般的移情别恋,劳燕分飞,乃至反目成仇?!
初恋以至刚结婚的那几年,我读及李商隐的无题,对其名句“蜡炬成灰泪始干”并不理解。那阵子城郊的“土屋”经常停电,蜡烛便以燃烧照亮了我们的生活和对爱情的凝视。这样的夜晚,有如经典的浪漫,我与妻子分坐在蜡台的两侧沙发上,隔着摇曳的火焰读书或者读眼神儿,总之,那是一个很美妙的时刻,以蜡烛的流泪来堆积我们的快乐生活。当轮换到蜡烛的角色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燃烧黑夜、照亮爱者不仅仅需要流泪,而且还要呈献失去快乐的痛苦。
我清晰记得那一年夏天痛苦时刻的来临,这一段经历,已在我第一部书《生死之旅》的《碎壶》篇中写及。那一年妻子28岁,初病的八月,单位给了她一个去北戴河疗养的名额,于是她抱着三岁的小女儿去了。我到火车站去送她娘俩,深夜的月台凉风吹拂,妻子穿着蓝色的连衣裙,不胜轻寒,她尚未从痛苦的网里挣脱出来,心灵笼罩着悲观的阴影。或许,远方蔚蓝的大海能洗去她眉尺间的忧愁。浴着星光,我一个人走回家,原先拥挤、喧闹的小屋,退潮一般冷寂,我好像荒凉的沙滩上被遗弃的一枚珠贝,空落的心里只能分泌出孤独的幽怨,而我为了生存,又必须汲吮着这些自我排泄的痛苦,并将它们用不失望的信念转化成生活的前进动力。我的另一首小诗透泄出我此时的心境和情怀:
如果是绿色的欢乐
我愿一路幸福地撒播
如果是深重的苦难
我就一人默默地驮着
骆驼啊,骆驼
那时,确切地说,我心灵的脆弱离沙漠之舟坚韧跋涉的精神相差悬殊,更像是一头磨道上的毛驴,一圈圈难以走出自怨自艾的心境。在妻子面前,我装扮得很达观,也很自信,无人处或者黑夜里换下假面具,我便沉入欢乐的另一面。一个人的舞台是不需要演戏的,孤独的心灵是自己真实的观众。
经过一段漫长的时光,我们的痛苦得到了沉淀,如夏秋之交的洪峰过后,浮躁的河水恢复平静,悠然清澈起来。我们不再躲闪在各自痛苦与孤独的甲壳里,我们也不再逃避公共场合里追逐的目光,软体动物的生存本领启示着我们,为了绝境中的生存,只有自我救助—一边分泌出痛苦的液体,一边向着远方不可知的命运艰难蠕动或者顽强地爬行。
我和妻子工作的这家企业,是闻名全国的大型糖厂。行内人士爱称自己的职业为甜蜜的事业。我们的初恋与婚后的五年是甜蜜的,拥吻、做爱、得女,虽然物质生活匮乏,怀孕的妻子吃着两分钱的红糖冰棍,分娩时也不过炖煮了一只老母鸡,在女儿的幼小记忆中,最香的美食是大米饭、土豆丝,但我们生活得快乐、幸福而充实。不像后来,我们的生活条件在逐步得到改善,而灵魂却备受着精神上的煎熬。我之所以和妻子经常怀念起初恋,是因为那段岁月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我们也时或眷恋起城郊的“土屋”,那里承载着欢乐激情的生命创造。而厂区的小屋,我最怕触及,似乎那里贮满的都是过苦过咸的海水,我们打开心扉便会被淹没在痛苦的挣扎里。往事不堪回首。
在流逝岁月分泌痛苦的爬行中,我们丢弃了过多借助于甲壳的保护。妻子渐渐走出生活的阴影,开始少了泪水,多了笑容,终日畅游在母爱的海水里:听着女儿牙牙学语,扶着女儿蹒跚走路,看着女儿背上书包去学校。母爱的海水是痛苦的融化剂,它在腐蚀着时光的冷漠与残忍。而我也知道我所伸出的这条柔弱无助的爱之手臂,虽然托举不起东方太阳的冉冉升起,但伸出就比退缩要道德得多,也高尚得多。我历来拒绝承认自己心灵的崇岸,情操的高洁,我也不回避自己的卑琐与肮脏,欲念与自私。我既然是高级动物,自然就要或多或少地复萌着动物的本性,我们之所以被称为“人”,是因为我们能在理性、道德、思想的土地上站立起来。
我崇慕远古的夸父,我不认为那是一个不可接近的神话,我们的心灵每天都在完成自己的逐日壮举。我们没有倒下,没有投杖化为桃林,并不能就此言说我们不够悲壮,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我们不能要求涸辙之鱼沧海戏波;不能强求比翼之鸟翱翔沧冥;更不能把一个诸如我一样的小人物—拔苗助长成一个求助爱情脱离苦海的虚假英雄。这个时代没有英雄,批量生产着逃避道德与责任的机器人。他们的冷漠外壳比软体动物的还要庞然与坚硬。
我没有托起妻子浸浴苦海中的希望落日,我唯一能做到的是默默地陪伴着她坐在黑夜的海岸线上,共同等待着岚风里的生命日出。初恋时期,我有过传统的海誓山盟;蜜月前后,我有着现代的情诗言志。当台风临岸,毁坏了我们爱之暖巢,我所有的表白都涅槃在心里,生死衔枝相依,不需要言语和承诺,也拒绝着伪道德与伪崇高。一生只牵记着一个人、一颗心,欢乐是你的,痛苦也归属你反刍,记着这就是一笔财富。
我们终于熬到搬离开那间“苦宅”,也似乎在向我俩的一个苦难的时代告别。我把新居粉刷成三种色调:南屋淡青色,象征着春天;北屋黄暖色,蕴藉着秋日;客厅雪白,冬天的本色。我与妻子都很快乐,想告别过去,重过一种新生活。我把曾经装塞在布袋里的大文豪们都解放出来,他们站立在蓝色的书架上(我喜爱湖蓝),迎接着我渴慕已久的目光。我一一抚拭过他们的身影,知道我生存的力量潜蕴在这些复活的文字里。妻子又搬来花盆—寄存娘家的、办公室的以及新从大街上购买的,总之,摆满了窗台,挤不下的临时放在阳台上,因为还不到苦霜的季节。女儿拥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她不用再挤在妈妈的身边,扮演着我们亲昵交流的“小警察”。我也告别了二层铺上咫尺天涯的流浪,与妻子同枕共眠,欢乐在一起,痛苦也在一起。这时的妻子已经很少流泪了,不像以往我起夜时从吊铺下来,时或看到她脸上悬垂的泪滴,或者梦中的泪痕,这一切心碎的景象似乎已成为一个遥远的梦境。如同暴风雨过去,乌云四散奔逃,雷鸣只在天边的嗓子眼里低吼,呈现头顶的是倒扣在穹宇的一片大海,湛蓝而洒满着美丽的阳光。妻子宛然又回到自己的少女时代,只是她拖在背后的那条舞蹈在春风里的大辫子,已然在我们结婚时剪掉了,很可惜在我们生活窘迫的岁月,它被南方客收走了。妻子恢复了以前的快乐与信心,她走进了乐池,初始是躲闪在灯光里,而且所选择的舞伴是自己的女友。渐渐地她摆脱了玉颜被损毁的窘迫,净化于高雅优美的音乐里,仿佛煦风里柔软的枝条一般,用轻盈的舞姿迎接春光的到来。我也慢慢在蜕去—像钻出泥土的蝉—痛苦的皮壳儿,恢复了对忠贞不渝爱情的歌唱:
闪电在你的眼里熄灭了
可留给我的不再是沉沉黑夜
狂风中我勇敢地前行
飞奔成一朵带电的黑云
我是拒绝跳舞的,天性中缺乏乐感和音律,在乐池里我就像戴着镣铐跳舞的囚徒,不是踩着优美的节拍,而是笨拙地踩上舞伴的脚,而且我也不晓得眼睛该看哪里?与另一双眼睛对视,我深感自己柔软的灵魂,会掉进深水井里,而且会伤及另一个痛苦的人。跳舞风靡于那个苏醒的时代,但我很少走进舞池,不是思想封建,而是不喜欢。我并不反对,甚至怂恿妻子去参加夜晚的舞会。当看着妻子巧妙地化过妆,穿着她那身淡雅的藕荷色或白色的连衣裙,走向仲夏夜的时刻,我感到欣慰,与此同时,心里也酸酸的,不是醋意,而是预感这样欢乐的日子对于她会越来越吝啬了。大自然对万物慷慨赐予着雍容的美丽,而对于我妻子却施以残忍的不公,刑罚着她的善良,鞭笞着她的淳朴,这是多么有失公允呵!
我和妻子只跳过一次舞,以后我不会再跳的,心灵曝光的一瞬只留下这一张记忆的底片。在往昔的生活中,我们有着多少回忆的底片,都被杂乱的生存状态和浮躁的心灵遗弃了,当我们懂得返身去寻找时,往事已成为长满荒芜野草的废墟。流泪与追悔无补于事。我清晰地映现出那个美丽的仲夏夜,我们走向舞池的路上,金黄的圆月浮游在河堤的柳树上,晚风习习。妻子的雪白连衣裙宛然波光里盛开的一朵莲花,款款飘移,如梦似幻。舞池里,我们手牵着手,我挽着她柔软的腰肢,在彩光的变幻里凝视着她的眼睛。这支表演的舞曲是谁选择的?《枉凝眉》,太叫人感伤了,从此我俩一生一世都逃不脱这枉凝眉。妻子泪光莹莹,好似夏夜的露水打湿了时光狭长的叶片。我心海起伏,一叶情感的白帆被所爱的泪水浸透。我多想这一刻,夫妻双双化蝶,飘飞进一个没有痛苦存在的地方。当时,我没有流泪,是因为这些湿重的云朵,在十七年后远方的大草原上等待着我。这次遥远的流泪,我已经真实地记录在我的草原之行《泪浮地平线》里。我当时聆听着女友的一曲《枉凝眉》,幽暗里仰头在沙发上,泪水泼面,宛然漫长时光挤压在石头缝里的山泉,静静地涌流。我仿佛一时间迷途了情感,失去了生存的记忆,在哀怨的心里反复地辗压着脱去皮壳的灵魂之痛:枉凝眉,为何相爱的心却总是在枉凝眉,成为镜中月、水中花?
我曾经与痛苦生活中的妻子有过两年的离别。这是因了工作,也是因了困境生存的需要,我远赴俄罗斯的西伯利亚。这是我们自结婚以来,最为漫长也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次伤离。我将在后文《人性的弱点》与《遥远的爱情山》中如实地记录这段往事,其中有痛苦的煎熬,有刻骨的相思,有对月的寄怀,也有欲念的蠢动,爱与情的碰撞,灵与肉的搏斗。我真诚而带有忏悔的心灵把它写出来,既是为了清洗原罪,也是为了纯洁我们的爱情。虽然锋利的手术刀旋去肿瘤时会血流如注,但肌体却得到了免疫,灵魂却由此获得了新生。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像婴儿带着血污分娩,然而却又是一个新生命的洗礼。对这段两地生活以及情感的煎熬,我仅用下面简练的文字加以表述—
每次出发,妻子都是一边整理着行囊,一边背着身擦眼抹泪。临出发那天,我们在家里珍重吻别,她跷着脚儿,我低垂着头。她柔软的手臂像常春藤一般环绕在我的脖颈上,久久不愿松开。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不是生离,更算不得死别,然而情感却难以承受这样月圆月缺的分开。她送我到车上,人多眼杂而且结伴的都是熟人,她强颜欢笑,泪水却又分明在黑了的眼圈里转动。我的心感到酸楚,回旋着柳永的《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今宵泪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从前读这首词,用的是眼;今天读这首词,用的是心,是生命的一次真体验。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从“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到冬雪飘飘,长河冰封,我们终于在年关前久别相逢,走进家门俩人又是一番长久的拥抱,这回我是藤,把她柔柳一般颤抖的身体紧紧裹绕,尔后是激情的碰撞,烈火的燃烧。渐至老境,我们时而回忆起这段往事,就像一个刚做完还来不及走出的梦境。
我们仿佛欠着前世的情债,或者说就该承受命运的摆布与磨折。似乎我俩所经历的苦难,还不足以偿还爱情的赐予。我们赖以生存的甜蜜事业,终于走向了它自吞苦果的破产。我不想去深入思考它衰亡的政治、经济与人为的因素,那是我的另一部书《甜酸角》所担负的使命。总之,痛苦中的我们又被推向了前途迷茫的求生边缘。这对涸水之鱼—我与妻子,无疑又是天降苦霜。玉颜残损,肚腹危机,生存的压力骤增,而世态炎凉以及来自亲情的伤害,使我在那个特殊的时期更感无语伤痛,夜半猝然醒来,推不开眼前的沉沉黑暗,无来由地生发出感伤,常常是俟至绛紫色的窗帘露出血色。我在很多的文章里,都写及了卧室里的这道绒布窗帘,其实,它的色泽十分凝重,而且图案美丽,暗印着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它的流血,分明是我痛苦心灵的一个映象。在创作《生死之旅》时,我每天早晨醒来,都把它看成是昨夜流过血的生命乃至灵魂的旗帜。我以后可能还会不厌其烦地写到它,它是我的一个文学思想的象征。
企业破产的这段历史与我们夫妇情感的真实体验,我都零打碎敲地写在了《漱玉苦影》与《壶碎》里,长篇散文《非典时期的生死旅行》也有所涉及。我想说的是,这是一个强者呼唤变革的年代,但同时也是一个弱势群体无所适从的年代。曾经习惯了被人领导着端着铁饭碗去生活,突然间的一个转折,让自己去摆布生存的命运,使得众生还很难从惯性的轨道上脱离开来,而且又缺乏应有的技能,因此也就弱者更弱了,但这又都咎罪于谁呢?我曾为这个弱势群体里的一员,我同情理解失业的他们,但也仅限于此,因为我也还挣扎在这张痛苦的网上,看着妻子失业的愁颜而且爱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