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尔伦回到家中,一眼就看到兰波坐在客厅里,正与他家里的人说话。“那还是张地道的娃娃脸,鼓鼓的,气色鲜润,高高的瘦削的身躯,好像不太灵巧。”这是魏尔伦最初的印象。尤其“一双不安的淡蓝色眼睛”,后来征服了他。魏尔伦当时已经结婚,他是一个小公务员,只好住在出身富裕的妻子家中。兰波的到来,无疑在平静的生活中,投下了一枚感情的炸弹,他身体里不安分的基因,不是任何环境能束缚住的。激情在兰波的身体中蛰居的时候,安静而沉稳,像一头巨大的猛兽伺机等待,一旦被远方的呼喊冲撞,就会机灵地觉醒,做出捕捉的准备。他血液中流淌的分子,是家族的遗传,不是什么东西能稀释的,他不可能不受魏尔伦家人的欢迎。
当我顺着无情河水只有流淌,
我感到纤夫已不再控制我的航向。
吵吵嚷嚷的红种人把他们捉去,
剥光了当靶子,钉在五彩桩上。
所有这些水手的命运,我不管它,
我只装运佛兰芒小麦、英国棉花。
当纤夫们的哭叫和喧闹消散,
河水让我随意漂流,无牵无挂。
我跑了一冬,不理会潮水汹涌,
比玩得入迷的小孩还要耳聋。
只见半岛们纷纷挣脱了缆绳,
好像得意扬扬的一窝蜂。
风暴祝福我在大海上苏醒,
我舞蹈着,比瓶塞子还轻,
在海浪——死者永恒的摇床上
一连十夜,不留恋信号灯的傻眼睛。
绿水渗透了我的杉木船壳——
清甜赛过孩子贪吃的酸苹果,
洗去了蓝的酒迹和呕吐的污迹,
冲掉了我的铁锚、我的舵。
从此,我就沉浸于大海的诗——
海呀,泡满了星星,犹如乳汁;
我饱餐青光翠色,其中有时漂过
一具惨白的、沉思而沉醉的浮尸。
……
那种躁动的不安,总是偷偷地和诗人的激情约会,他渴望精神的再生。在颠簸的海上,迎着狂风,沐着暴雨,比酒精强烈的诗情捕获了诗人。从未见过大海的兰波,有着丰富的想象力,不断涌现的幻觉,使他创作了《醉舟》。无边的大海,梦幻般的航行,他把自己“钉在五彩桩上”。像受难的耶稣,以神的眼光,注视脚下的芸芸众生相。诗中出现了“水手的命运”,在黄昏时,看到“被神秘的恐怖染黑”,“死者永恒的摇床上”,年轻的诗人向往漂泊的经历,感受到命运如同拉开的弓,这种强大的力量烙印在诗人的背影里。他不是为了抒发而写的山水寄情,抒发一下心中的小情调,这是一场心灵的震荡。诗歌飘出对未来生活道路的苦闷的思索。乌纳穆诺指出:“忧伤比之痛苦而言,更强烈,更隐蔽,更伤神。身心上的极度苦痛比苦难更深沉、更内在,同时也更触及灵魂。”
他离开了魏尔伦的家,在巴黎举目无亲,又无固定的职业,诗歌养活不了人,只有和魏尔伦联系在一起,依靠他才能填饱肚子,在巴黎生存下去。放浪的酗酒,粗野的举止……兰波和魏尔伦不正常的行为,超出世俗的道德底线,他们触犯了社会,惹怒了魏尔伦的家人。兰波很傲慢,做人有些过分,文学圈子对他关闭了大门,他们一天天被疏远。魏尔伦成天和兰波泡在一起,对家庭失去了关怀,有一次他和妻子发生争吵,魏尔伦动手打了人,被岳父赶出家门。妻子由生气变成愤怒,这一转折产生了严重的后果,她带着幼小的孩子离家,远远地躲开,拒不相见。魏尔伦冷静下来后,给她写信再三恳求,答应离开兰波,一家人重新团聚。最后魏尔伦还是逃不过兰波的劝说,一起到了英国,开始了流浪生活。1873年,他们在秋天来到伦敦,在坎登镇大学院街8号,花了便宜的价格,租了史密斯太太的一间小房。清寒的日子里,兰波继续写《黑人之书》。诗人与诗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勉强生存下去,并没打磨掉诗情,丢下诗歌的写作。在生活中共同欣赏、折磨、矛盾、渴望、失落、冲撞,在编织着时间的诗,这是痛苦的、欢乐的。他们在报纸上变换身份,刊登寻找职业的广告,想凭一双手,打拼一番事业,但一次次都失败了。天长日久,整天琐事的摩擦,对未来的焦虑,使两人间的裂缝越扯越大,变成深不见底的黑洞。魏尔伦不可能无牵无挂,孩子的脸,妻子的脸,不时地在眼前流动。他的性格使他有意与妻子和好,但遭到坚定的拒绝。酒是最好的东西,麻醉两人的神经,因为生活的艰辛,他们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有一天,一条从市场买回来的鱼终于成了导火索,引发了一场交锋。魏尔伦再也承受不了兰波寻开心的冷嘲热讽,连箱子没拿就逃出了他们临时的家。兰波一路追到码头,目睹着魏尔伦登上了开往奥斯坦德的船。
1873年7月8日,兰波接到魏尔伦的电报,这时他身上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多余的钱财,一个人不想在伦敦待下去了,他也是搭船过海,来到了布鲁塞尔的列日大饭店。兰波重新和魏尔伦相聚,不是小别团聚的欢快,兰波发现他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只是借酒浇愁,空空而谈,没什么实际的行动。7月10日,魏尔伦买了一把手枪,似乎枪是一股勇气,有了它什么都不怕。在酒馆中魏尔伦对兰波的冷漠,燃起了不满的怒火。他掏出枪虚张声势,在喝得醉醺醺中回到列日大饭店,争吵中魏尔伦的意识混乱,控制不住情绪,突然开了两枪,一枪击在墙上,一枪打在兰波的左手腕上。后来,兰波虽然放弃了起诉,1873年8月8日,法庭还是判魏尔伦坐两年牢狱。
1873年7月20日,兰波回到了家乡罗什,荒凉的小村,正是夏收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收获的喜悦。兰波吊挂着胳膊,不可能到田里去帮助干活。窗外乡村朴素的景象,天空疾飞而过的鸟儿,使兰波暂时平稳了,大自然是疗治心灵伤口最好的药物。兰波将自己关在阁楼里,又续写《地狱一季》,这是被视为象征主义诗歌经典的伟大作品。
“我喜爱沙漠,烧毁的果园,破落的店铺,乏味的酒。我步履艰难地徜徉在恶秽发臭的小巷,我双目紧闭,在火之神太阳下曝晒。”兰波把自己闷在二层阁楼上,躲在黑暗中,那一缕阳光,如同金色的火焰,照耀着前行的道路。兰波擎着这支金焰,走进了地狱之中。兰波把那里的一切,称为“一季”。季是交替的现象,生命在这一过程里,有过生,有过死,有过延续的成长。一季接一季,这不仅是循环往复的变化,而是展现了生命的过程。法国评论家马尔加莱特·达维斯指出:“一经采取了新的态度,他便开始正视那使他恐惧万分的死亡。整部诗集中,这是他第一次在死亡面前保持了自己作为人的全部尊严。这种姿态算不上英勇,但却是一个认清了自己局限性的成熟的人的姿态。”
2007年10月25日,学者沈大力在《文艺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写道:“1896年,魏尔伦病故,把书留给了卡萨尔,继而落到了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外交部长路·巴尔杜手里。巴氏在书上贴上了一个‘裸女出井’图像的藏书标签,又觅到兰波《泪》和《清晨遐思》两首诗的手稿,一同珍藏到他1934年10月9日在马赛遇刺身亡。接着,这三件兰波文物在巴黎知名书商彼埃尔·贝莱斯身边放了70年,后来在巴黎德鲁奥一次竞拍中转手,书商从中获利100万欧元。遥想当初,兰波自己为《地狱一季》定的售价仅为1法郎,相比有天渊之别。”
四
“无休无止的闹剧”,兰波要从这里挣脱出来,在生命的道路上,他创作了一出真正的戏剧,这是独角戏,他不断地变化场景,不时地变换角色。他在一旁审视自己,追求自我的意识。兰波在灵魂的化妆间里,为每一个自己塑造全新的形象。
兰波用生命的地图,标注着他走过的路途。1874年5月,兰波迈着“有力的步伐”,离开斯图加特去往意大利,最后还是躲不过疾病的偷袭,在意大利米兰的一个寡妇家,休养了一个月。6月,“头抬得很正,眼睛凝望着远方”。重新踏上南行的路,旅途上中暑晕倒,只得由法国驻里窝那领事馆将他送回马赛。7月,兰波又来到巴黎,在暑期班里当了一名代课教师。10月6日,兰波重新回到沙勒维尔。这个冬天,他除了会和德拉埃、皮尔坎等一些朋友们,聊一聊在外面的经历,然后就是精神集中地学习外语,并且对钢琴发生了兴趣,并劝母亲买一架回来。
1876年春天,他出发去了维也纳,一到此地,就碰上倒霉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被小偷摸去了身上仅有的钱,无法生存下去,他被奥地利警方送至边界,步行回到沙勒维尔。魏尔伦对兰波的遭遇感到好玩极了,画了一幅讽刺画,随信一起寄出,针对兰波的“小计谋”。1876年5月,兰波在荷兰雇佣军的合同书上签了名字,领了300荷兰盾的军饷,在辽阔的大海上,漂泊了几天后,穿越直布罗陀海峡,随同军队乘船来到了巴达维亚。军营的生活,严格的组织纪律,怎么能是“通灵者”待的地方呢?兰波以诗人的细腻,一路观察情景,记住大体的方位。刻板的军事生活,圈不住兰波野性的心。他什么也没带走,身上穿着“兰绒内衣和一条白裤子就走了,这身着装就像普通的外国人”。8月15日,那一天是圣母升天节,“耶稣会的神职人员特意赶来为教徒做弥撒,但是兰波没来参加弥撒仪式”。第二天,军队里找不到兰波的影子,人们知道他肯定逃跑了。兰波步行,带着不安的心情,在炎热的天气里,走了50多公里的路程到了三宝垄。兰波混入人群中,听着杂乱的、陌生的话语,在人流中穿行。一张张生疏的脸,一双双带着各种神情的眼睛。他寻找思路,进行新一轮的冒险历程。他搭上了一条英格兰航船,改名换姓,做起船上的雇员,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上,巨大的货船就像一枚秋天的落叶,兰波躲过军队的抓逃,又回到了欧洲。12月9日,回到了家乡沙勒维尔,兰波在那里过了冬。太多的想象令他做了许多不切实际的举动,这一切,却是合乎他的性格。他申请加入美国海军的事情,没像他想的那样顺利通过,遭遇了又一次的挫折。他无来钱之道,也没资助的人,居无所处,在街头流浪,和社会上的盗贼混一起。这样的生活,不是兰波的意愿,后来,他找了一份工作,人们看见他跟随着丹麦巡演的一个马戏团。
1878年10月20日,兰波又出发了,到更远的地方。他步行穿过孚日地区,到德国境内的韦瑟灵火车站。在雪中穿过瑞士的圣哥哈德,从意大利的热那亚乘船去亚历山大。那一年大雪封山,寒风丧失了理智似的发狂,几乎把兰波一行人吞没。他在给家人的一封信中说:“猛烈的寒风吹得人抬不起头来,眉毛和胡子上都沾满了雪花,耳朵就像掉了似的,脖子因呼吸困难而鼓起来。要是没有自己的影子,没有路边的电线杆,我们真像热锅里的蚂蚁不知该往哪边走。”文字真实,没有一点修饰,看不到诗人的浪漫和幻想了。这和写《地狱一季》的兰波截然不同,“疯狂的存在”“遗传性的发怒”都不见了。后来他来到塞浦路斯,在一个采石场当工头,在闷热的天气中,眼睛里装满了石头,目光撞在山岩上碰得粉碎,呼吸的空气中飘浮着石粉的味道。六个月后,兰波患上了伤寒,只得离开石厂,回家乡罗什,在母亲的身边养病。
漂泊不仅为了寻找,也是为了惩罚。一个新的陌生环境,并没给兰波带来过多的新鲜感,却有了思家的念头,兰波一次次回到罗什,回到母亲身边,想得到什么。兰波是父亲的再版,父亲巨大的影子,笼罩着兰波总是逃不出去。张炜说:“平庸的人是不会理解这种规避和寻找的。他不属于世俗的眼睛。当我们在心里对整个诗人的行踪、对他的业绩感到巨大惊讶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注视着自己的自卑。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自卑,没有勇气,更准确一点说没有那样的血性。”
五
2010年3月15日,上午九点钟。我选择了这样的时刻,读树才的《在兰波墓前》。我在宽大的办公室里,躲在工作台前,电话铃的噪音,进出的开门声,让办公室内没有片刻的宁静。树才说:“安静的墓地一整天都这么安静/连我的到来我都觉得多余。”在散发出死亡气息的墓地前,有鸟儿在草地上觅食,不时地歌唱,一片叶子在空中飘荡。树才找一根“老树根”坐下,在和兰波默默地对话,无声的情感穿越100多年的时空。我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把这段情感读好。
一
墓地散发出墓地的味道
九点钟的风,树叶不安地翻动
麻雀唧唧喳喳,在沙地上觅食
墓地的大树上又飘下来一片叶子
走了这么长的路,终于来到
你的墓前。你和你妹妹葬在
同一个墓穴里。同母亲面对面
她生你,好让你满世界奔波
天空蓝得像大海悬挂在头顶
小城在扩大,生活变了样
这么宽阔的大街被星期天搬空
市中心的方形广场支满了帐篷
偶尔有鸟鸣在墓冢间一闪一闪
教堂的钟声因天空的空而温柔
一只甲壳虫,从我的脚边爬过
像我一样盲目,探索此生的生活
二
为何有这么多人集中在一起
安息?为何独独给他献上一朵
小喇叭花?为何大铁门只敞开半扇?
为何狗屎和鲜花同时杂陈在墓碑前?
我早早起床,一路步行到这里
为了找你,我把脚步放得很轻
我把心跳尽可能压抑到平静
我走累了的脚得在你那里歇一歇
墓碑高高低低,小径曲折多变
让我想起沿途遭逢的人间生活
墓室有的塌陷,有的还在骄傲
好在墓前的十字架一律指向空无
还是活着的人可珍贵呵!还是
蚂蚁们爬得耐心!我同时观看
好几只蚂蚁在巴掌大的沙地上乱爬
怎么看都觉着它们爬不出墓地的围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