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终于停在了秦皇台前,它像没有墓志铭的古冢。八角琉璃井并没往日的清亮,而是生出一股浊味。井口围的一圈锈迹斑斑的铁链,水面一层绿色的浮萍,漂着空矿泉水瓶刺激我的眼睛,戳伤了被传说滋养的心灵。我怀着复杂的心境张望深井,想透过浮萍,看清隐在水中的真面目。井水酿造的烈酒,醉了帝王、醉了普通的百姓,现在成了一潭死水,一捧脏水。生命的源头被封割,再淌不出清澈的甜水。乡间顽皮的孩子来这里,他们不是虔诚的朝圣者,向井里好奇地投进石块、土疙瘩和枯草,沉闷的响声溅起浑浊的水花,而不屑在井边站一站,饮变质的水。我似乎看到秦皇贪杯的样子,腮上滚着几滴晶莹的酒珠。我在那块土地上停留,传说满怀对远方的渴望,幻化一双翅膀飞去。
古时秦始皇亲莅的仙境,曾经是茫茫的东海。秦始皇派徐福去讨仙草想长生不老,他留恋凡尘俗世,想永远统治他的帝国。这不过是个传说,查不到真实的官文,只是经过一代代人口口相传。《滨县志》记载的是:“晨观秦台晓雾,乃见‘孤直秀丽,恍若山峰,乃有云雾缭绕,乍隐乍现’。时有‘岚光如靛,云雾如蒸’,为当时当地之一大景观。近年来,经考古工作者考察,秦台系建于东周遗址之上,全系人工夯土筑成。台东侧的剖面夯土层分明,并夹有红烧土及东周之陶片,故此台系秦代前后所筑。”
残破的水泥台阶,穿过野枣树林盘旋而升。
登上了传说中的秦皇台,有些微喘,呼吸可闻,风吹净浸出的细汗。这里没有古柏、仙桃林,只有光秃秃的水泥平台,连遮阳的树都没有,触目荒凉。当年威武的车队,马嘶人叫,踏起蔽日的烟尘和交错的辙印,浩浩荡荡东巡时的场面随风而去。金戈铁马,转战南北的帝王,面对飞浪穿空,他觉得生命的短暂和渺小。自然的规律谁也改变不了,沧海桑田,古渤海岸畔的秦皇台,现距海却有二百多里之遥。日将正午,阳光洒落在大地,看不到一缕缭绕的晨雾,几何形的麦地,一块块铺向天边。不足半里的村庄和秦皇台遥遥相望,参差不齐的烟囱和那湾野水,都比这座秦皇台美得多。地球绕着太阳运行的轨道一年年过去了,我想在黄土堆里寻秦砖,掘一片汉瓦,或者一截印着古诗的残碑,辨出大自然镌刻的风迹雨痕……在秦皇台的角落,我看到一棵被锯断的树。这棵树有过灿烂的日子,长长的枝丫,繁盛的叶子,投下树荫,供过往的旅人休息,躲避毒辣的日头。
我们再回味一次古老的传说。
秦皇台寂寞地伫立,等候和我一样容易做梦的人来访。
传说中的丈八佛
一个石像走进平原,于是便有了传说。
我第一次来丈八佛是寒冷的冬天。无雪的平原灰蒙蒙的,我记不清那天去做什么事了。开车的小伙子,闲聊中说附近有个佛像,我早听过丈八佛的传说,他热情地答应,拉我去看一看。
白色的小货车,车子没装冷暖机,冷风透过缝隙钻了进来,吹到身上凉飕飕的。村庄和沿路的农家院落,在空旷的土地上显得残破,落光了叶子的槐树林,寂寞地立在大地上。狭窄的乡间土路,一队毛驴车在慢慢地走,脖颈的铜铃声,被发动机的声音和窗玻璃隔在外面。汽车后来下了公路,开进了乡村的街道,停在农家门口,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前方孤立的佛像。
这就是传说中的丈八佛吗?
寺庙屋顶高大,飞檐上没有吊挂的风铃。新修的寺庙,带着太多的时代烙印。过去的事已成往事,村民在附近耕作土地,偶能掘出残碑和一片碎瓦。
琉璃瓦闪着耀眼的光泽,那片亮色在平原很远的地方就能望到。踏上石台阶,走进殿堂。两扇大门敞开,阳光越过门槛,宁静中有了佛光似的慈祥。佛像一千多年来始终不改她的微笑,手施无畏与愿印。她站在莲花座上,聆听生命诉说的苦难和对美好生活的祈祷。
寺庙里里外外,连整张的图纸都是新的,墙壁雪白如纸,刷的是化学涂料。平坦如砥的地面,没经过朝圣者纷乱脚步的磨损,建筑缺少神性。
在平原有密布的树林,大块的麦地,村庄和蓬勃的生命掩映在绿色之中。这里远离亘迭的群山,民间流传剪纸艺术,不可能出现巨石和优秀的石匠。在马匹、木车的古代,交通不便利,运输手段落后的情况下,人们如何把笨重的青石一步步地移来的?文物工作者寻觅石碑、瓦片,到村民中搜集传说中的故事,他们想整理一套完整的丈八佛的资料留给后人。无奈年代久远,至今也没搞清楚,佛像的工程浩大,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那些日夜不分开工的石匠虔诚地触摸青石,把生命与生命的感悟融入铁锤和凿子中。一下下的锤击,飞溅的石屑像盛开的花朵。握凿的手磨起了厚茧,铁凿染上人体的气味。凿击青石的声音在平原飘浮,佛像经过无数的战乱,洪水的袭击,地震的摧毁,政治文化的运动,能保存下来算是奇迹了。
天空下,佛像沐浴空气与阳光,莲花座深陷泥土中,脸上的疤痕和断迹,让人想到曾经发生过的灾难。我们心情沉重,这儿的香火肯定一直不断,正面的莲花座上,仍然有烧纸的炭黑,与当年昌盛时一样。黄土漫卷的土道,男女老少,一伙人,一家人赶着马车,骑着毛驴,或凭着千层底的布鞋走在朝拜的路上,他们复杂而又纯粹。香火使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烧一炷香,许下一个心愿,为自己为家人祝福。
他们祖祖辈辈居住在这片土地,耳闻目睹了许多佛像的故事,农家院里走出的老人看见我们,主动过来向我们讲述佛像的来龙去脉。
他的当地方言,把我们带进岁月的河流。这尊佛像经历一千多年的风雨,基本上没受大的损害。“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们“破四旧,立新功”,手持猎枪,对着高高在上的佛头扣动扳机。子弹高速运动,撞击声和一千多年前铁凿的声音不同。子弹的分量太轻了,坚硬的佛脸上留下浅浅的疤痕。人类创造了文明的历史,祖先学会了用石器保卫自己,维持生存。学会了钻木取火,学会了制造弓箭和后来的枪炮……围观的村民呆立在那儿,无人敢出来阻止这种残酷的摧毁。他们跪在佛像前,虔诚的精神丧失殆尽。所谓的革命者不肯罢休,仿佛革命不彻底,毒草没清除掉。又调来两台链轨式的“东方红”拖拉机,在佛像的脖颈套上钢丝绳。一声令下,拖拉机缓缓地启动,轰鸣震撼大地,拖拉机开足马力拽着钢丝绳向前奔去。链轨的钢铁撕咬土地,气管排出浓重的黑烟。佛像身首轰然分开,高髻、方面、大耳的佛首在地上滚动几下,面颊紧贴冰冷的土地,依然保持永恒的微笑。她俯视芸芸众生,血脉经历了千古的岁月,已无殷红的血汁流淌。身下的土地没有被浸染,只留下深陷的凹痕。一个拥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祖先遗下的东西被粗暴的手在空中一抡,历史的悲剧就产生了。无论用怎样先进的科学技术也无法恢复,毁坏的就是毁坏了。拖拉机是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有了它人们提高了工作效率,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它被人驱动参加了那场痛苦的行动。过去的事情值得我们今天的人思考。
消失的历史变成传说在民间流传,有些史书未必记载。
走出了大殿,我浏览新院落。新盖的殿堂像一件新衣裳,琉璃瓦还未生出青苔和茅草。甬路的方砖,机制的花纹和城里的人行道上的水泥方砖没一点区别。铺在素土地上显得僵硬、单调。圆锥形的塔松栽得整齐,修剪得光滑,是街头克隆的产物。墙地基的大理石面,是粘贴上去的仿大理石面,这种工艺不可能经受太多的风雨,便会自行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守殿的老人热情地告诉我们,由于资金不足,只好采取这种方式了。他说寺庙周围的地下埋着许多文物,说不定在哪就能挖到。他从塔松下捡出两块碎瓦当。这样的瓦当没用了可以带回去,洗干净摆在书房。城里戴眼镜的人喜欢捡几块带回去。从残破的瓦当看着美丽的花纹,重现那个时代。一条条纹络,有着阳光般的灵魂。老人说这是北魏时期的瓦当,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县上文管所的人,经常陪客人来,向他们讲解丈八佛。
平原的麦子已经收获,麦粒摊在场院。新起的麦秸垛,在大地谱写乡村的序曲。炎热的六月,我找到的不仅仅是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