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好动,也调皮。快到八岁那年,记得很清楚是头一天上学,那天中午放学回家,路过生产队牲口棚的时候,那口用来饮牲口的大铁锅吸引住了我的眼球。
二话没说,我一纵身就上了锅沿,锅口很大,是二十四寸,锅沿很薄,不到一公分,下面支撑的是用泥土粘和的一些碎石块烂砖头,时间长了,已经有些松垮,最关键的是锅里没水,猛不丁受力不均,我双脚还没站稳,打飘的铁锅就顺着我的走势,轰然倾斜高高翘起,重重拍在我的脸上,一个踉跄我向锅底抛去,刀片似锅沿地顺着眼毛给我划起了弧线,我痛得睁不开眼,整天嚎啕大哭。
没法,娘背着我去村东赵大夫家。赵大夫是个瘸子,在公社医院当大夫,可年前被划成右派,不能再瞧病,便回了家。他瞧病全靠自熬的膏药,有独门医术,膏敷病去,方圆几里家喻户晓。
赵大夫掰开我的眼睛,叹着气对娘说,你也太胆大了,怎么只敷龙骨,好在娃伤的是眼皮,不然往里发炎,娃的眼就保不住了!娘吓得一腚拍到地上,十分窝憋着抽泣起来。其实,我家的龙骨还是父亲前几年扒河工从河道里捡到的,一大块,庄部亲邻遇到划伤或擦伤的时候,都来我家刮点龙骨粉敷上,血马上就会止住。龙骨,对娘来说,就是万能药,为我敷上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再说了,那时日子过得很艰撙,到公社包扎,路远不说,哪有钱去?
娘提着忐忑不安的心抱着我在外间等着赵大夫,多久,赵大夫顶着一头蜘蛛网才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炫耀着对娘说,多年没找到,现在不费劲就出来了,看来这娃命硬。看着赵大夫微笑的脸庞,娘忧愁的脸色舒展了许多,可一袋烟工夫,娘的脸又布上一层阴云。
赵大夫开始捣药为我熬膏药,等到傍晚,赵大夫把熬出的膏药敷到我的伤口上,又配成三副中药让娘回家后熬给我喝,说明晚再换回膏药。还没等赵大夫说完,娘就慌乱地边拿中药边拽拽我对我说,还不快感谢您叔。没等我说话,就撇开拽我的手忙从大衣襟里掏出一卷零钱对赵大夫说,大兄弟您多少收点本钱。赵大夫说那就光给四块本钱吧。娘顿感伸出的手僵持起来,有点尴尬地对赵大夫说,我,我只有一块八毛钱,你看?赵大夫赶忙圆谎说,一块八就一块八,我说的是前年的价,今年早跌了,看我这记性。说着,还用手拍拍脑门。
到要换药了,娘衣兜里还没有一张毛票,可赵大夫说了得今天换膏药,传到眼可不是小事。娘怀揣着五个鸡蛋拽着我再去找赵大夫。那时鸡蛋也就五分钱一个。赵大夫说嘛也不要,一来二去,娘愁得哭了,赵大夫也很难为情起来,对娘说,我收,这次我收,可下次,莫再提钱,你啥时有啥时给还不行?!
娘是个要面子的人,可我的伤不能等,再去赵大夫家,已拿不出一个鸡蛋,娘便把那唯一的老母鸡抱上。赵大夫更是说什么也不要,娘哀求再三对赵大夫说,就算替俺喂着,等有钱再赎回不行吗。赵大夫没法,对娘说,那好吧,不过,下的蛋还得算药钱。娘说,那哪成啊。赵大夫说,不成你抱走。娘也没有主意,无奈地对赵大夫说,算就算吧,不过俺的鸡半个月才下一个蛋,多了可不算。其实,这只老母鸡一天一个蛋,歇茬也不过三两天。
该换药的时候,家里实在拿不出值钱的东西,一整天,娘都是吧唧吧唧掉着眼泪,不提去换药的事。不料,临近傍晚,赵大夫主动找上门来,还没进院,就高声对娘说,老嫂子,离老远我闻到槐花香是你家的,说着话,进了院落,走到槐树跟前对娘说,你这颗可是正儿八经的笨槐啊,槐米能入药,现在正是采摘的时候,我正愁上哪收呢,摘了卖给我吧,一块钱一斤。娘一听喜上眉梢,赶紧搬板凳绑镰刀去割树枝子,撸下花蕾,装进麻袋里,用秤一称,好家伙,十五斤,赵大夫说,这娃是个富贵命,不光付清我的中药及膏药钱,还能撇下点油盐酱醋钱。娘拿着赵大夫给下的剩余毛票,高兴地笑出了声,这是自从伤后个把月的时间里,我第一次听到娘的笑声。不久,我眼皮上的伤好了,没留星点疤痕。
自此后的每年槐树开花的时候,娘都会趁花还没开的时候,把槐米摘下卖给赵大夫,后来家境好了,娘说什么也不要钱了,都是把槐米送给赵大夫。每次,赵大夫都夸娘带去的槐米好,是上等品。又过了五年,赵大夫落实政策回原单位,只不过,原先的公社医院改称乡卫生院了。
这一年,娘又摘槐米到乡里给赵大夫送去,可等到娘赶到卫生院却听到一个悲恸的消息,赵大夫因患癌症医治无效已于头天去世,娘手捧槐花前去吊唁,赵大夫的家人特别感激娘能拿来槐花拜祭,他们对娘说,赵大夫一生没有什么嗜好,就是喜欢吃用槐花掺和麦面烙成的槐花面饼。娘一听哇地哭出了声,娃的救命恩人呀……
又过几年,娘无疾而终。临终前对我说,娃啊,娘走了没有什么惦念的,只是我死了,你在我的坟前栽几棵黑槐。
今年清明节,我给娘扫墓时,娘坟前的黑槐早已挂满绿黄色的槐米,一阵风来,槐米次第绽放,黄白色的花蕊既是娘对娃的牵挂,更是娃对娘的思念和对恩人赵大夫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