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80年代末的一天,晚上八点后。邻家的娃子突然在门外嚷嚷着说县电视台里正说着我家奶奶的名字。
父亲几乎是跳起来的,把黑白电视机拧到了县电视台。并吩咐我去里屋扶奶奶出来。
奶奶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眼睛一点儿都看不见了,唯有耳朵还机灵着。待我到里屋,她已摸索着穿好了鞋子。
“娘,是爹,是爹,有爹的消息了!”父亲孩子似的手舞足蹈着。
“华儿,你说啥?”奶奶睁着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脸涨得通红。
“刚才,电视里播寻亲启示,是爹!我确信!上面说他是1948年去的台湾。还说他走时,妻子怀有8个月的身孕。娘,还说了你的名字,余,余春梅,小名,梅子……”父亲有些语无伦次。
“那天,他去街上后一直没回来。”奶奶突然提高了音调,“不,你没有爹!这个杀千刀的,老了记得回来呀。难道忘了回家的路吗?还上啥电视,羞死人!直接回来不就得了!”她的叫骂声里丝毫藏不住她的激动与惊喜。
“这么多年过去了,爹肯定有他的想法呀!我记下了电视台留的地址,马上就去找爹!”父亲慢慢平静下来。他扶着奶奶坐下。
“萍,你把家收拾一下,帮奶奶找一套光鲜的衣服换上!”父亲说完,让邻家的叔叔开着农用车送他去县城。
“换啥衣服呀,都要死的人了,还要好看干嘛?”奶奶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屋摸去。“萍,我床底下的第三个箱子,你拿出来,有件蓝花的褂子……”
我钻到床底下,拉出第三个箱子。这些箱子都是奶奶的宝贝,平时我们谁都不许碰一下。打开箱子,里面全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和一些男式布鞋。那些衣服,是爷爷奶奶年轻时穿过的,虽然保管得很好,但岁月还是毫不留情地在上面留了印痕,黄一块,白一块。那些布鞋,显然都是没有穿过的。我知道,这些鞋子是奶奶在年轻时为爷爷亲手做的。细细密密的针脚上全是奶奶的爱与希望,当然,也有恨。在她心里,可能爷爷压根儿没离开过。我拿出压在箱底的那件女式蓝花褂子,看上去料子考究,做工精细。这应该是奶奶年轻时最为贵重的一件衣服。
我小心翼翼地帮奶奶换上。现在的奶奶,就像一棵快要枯萎的禾苗,没有一丝活力。这衣服像挂在她身上一样。奶奶也感觉到了,她用手拉着身上的衣服,一会往左,一会往右,任凭怎么使劲,还是理不顺。我的眼睛湿润了。
“萍,最底层的那双鞋里面,你翻翻,有样东西,看看还在吗?”奶奶想了想,接着说:“应该是左脚的那只。”
找到了。里面用红布包着的,是一枚简易的戒指!奶奶接过戒指,取下,又戴上……反复几次后,她压低声音说:“杀千刀的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
外面传来农用车的轰鸣声。奶奶一下子站起来,又用手不停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那头发花白,干枯,像冬天里的残留在枝头的树叶,感觉再碰一下,就要掉下来。
“娘,我回来了。爹,也回来了!”父亲在外面喊着,他的声音哽咽,显然是刚刚哭过。
奶奶,却出奇地平静。“回来就回来了,难道还要敲锣打鼓,放鞭炮不成?”她喃喃着。
父亲挽着一个看上去70来岁的老人进来了。那一定是爷爷!老人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眼睛也是湿湿的。他穿着一身朴素的中山装,看上去平易近人。
“是我,我回来了。梅子,我对不起你呀!”爷爷抄着不太纯正的乡音。他边说边走到奶奶身边,想要跪下。父亲一把拉住了他。“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你呀!”此时,他泪水滂沱。
“这么多年,你干什么去了,家乡话也忘了吗?杀千刀的,你知道要家吗?你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挂着你?你知道他们临终前还一直在念着你的名字吗?他们闭不上眼啊!你知道你有儿子孙子吗?你不回来,我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奶奶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着。
爷爷走过去拉着奶奶的手。开始,奶奶试图挣脱。推拉中,忽然,奶奶碰到了爷爷手上的戒指。她用手仔细地触摸着……然后,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们轻轻地退出了房间。
一个月后,奶奶走了。奶奶是躺在爷爷怀里走的。
奶奶下葬那天。父亲跪在奶奶的坟前,说:“儿不孝啊。从今后,爹和娘永远在一起。”
“好兄弟,我说过,这辈子定会带你回家的。”站在一旁的爷爷一边说着,一边褪下手上的戒指。
奶奶的旁边,还躺着一个骨灰盒。那里面睡的,才是我的亲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