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秋风鼓角,城头落日旌旗。
少年鞍马适相宜。从军乐,莫问所从谁。
侯骑才通蓟北,先声已动辽西。
归期犹及柳依依。春闺月,红袖不须啼。
叶辰轩第一次出征的时候,正是塞上秋风,鼓角声鸣。
天是深蓝色的,稀稀落落飘着几朵白云;老梧桐树的叶子黄了,扑簌簌地往下掉落,露出光秃秃的树枝;平野十里,秋草枯黄。
两匹火红的的骏马就这样突兀地闯入了这悲寂的秋日里。骏马一左一右,奔腾如飞,在苍茫的草地上呼啸而过,划成一道耀眼的红。
转眼两匹快马已行至辕门,清一色的灰色执戈兵士中,系剑佩刀的朱黄色侍卫队格外引人注目,正前方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将军,头戴凤翅冠,身着明光铠,手中空无一件兵器,站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慵懒劲儿。十万火急的情况下依旧镇静自若的无非两种人,要么自己绝对相信自己的力量,要么自知无望听天由命。叶辰轩看人的眼光很毒,眼前的人无疑属于前者,不过他是自信还是狂妄就说不定了。
将军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着马上的人儿,懒洋洋问道:“来者何人啊?”
军中有皇帝的銮驾,这人看起来仿佛是皇帝亲卫兵的队长,尽管感觉他十分傲慢,叶辰轩和叶辰溪也不敢怠慢,彼此对望一眼,一起下马。叶辰轩行礼道:“下官叶辰轩,奉父帅之名携弟叶辰溪前来拜见圣上。”说罢向前一步递上令牌。叶辰溪亦行了礼。那人细细检查过令牌,又上下打量着两兄弟,突然笑道:“你们就是叶家的四郎和五郎了,从三百里外快马加鞭赶来,辛苦你们了。”他们仍神采奕奕,叶辰轩长身玉立,相貌清俊,叶辰溪年龄稍小,眉目间略显稚态但仍不失英气。他顿时笑意更深:“叶家人果然个个出彩,叶老将军教子有方啊。”
这样的话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叶辰轩很自然地用世家公子惯用的笑容恭谨回答道:“大人谬赞了。”
那人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姓熊,熊榆林,你们老爹应该和你们提起过吧,没旁人的时候就像你们二哥那样叫我熊大哥就行了。”
他就是“四兽”之首的熊大,叶辰轩还好,叶辰溪却暗暗惊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汛国皇帝江阔野乃绿林草莽出身,又值乱世,向来重武轻文,重义轻礼,臣子们也常常“不拘小节”,尤以“四兽”为甚。“四兽”分别姓熊、马、牛、鹿,都是皇帝打江山时一路结下的兄弟。后来再加上一个姓鱼的,合称“五禽四兽”。他们资历老,能力高,又深得皇帝信任,向来风光。虽不能和第一大将叶扬比肩,但也是尊崇无比。早年叶家二郎叶辰翼曾在其马老二马权戈手下习武。但马老二说他们不收徒弟,只拜兄弟,是以叶辰翼也经常和他们兄弟相称。
话虽如此,他们毕竟和叶父是一辈人,就算是碍于明面上的规矩,叶辰轩也是决计不敢和他们称兄道弟的,嘴里念叨着“不敢不敢”,以晚辈的姿态低下了头。熊大并没有把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收回来,反而渐渐加重了力道,叶辰轩初时还不觉为甚,然而仿佛转瞬之间,额头上已经忍不住沁出了细细的薄汗。他的身体底子在几个兄弟中算是最差的,但多年勤学苦练,武艺也在大部分青年将官之上。此时此刻在众人面前,叶辰轩更是不愿丢父亲的脸,提了一口气紧紧撑着,全身上下亦是纹风不动,只是眉头却越蹙越紧。就在他忍不住要弯曲双膝的时候,肩膀上的力道突然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人顿时轻松不少。抬眼望去,看见熊大眼里露出了真正的赞许之色,叶辰轩心里一阵痛快和得意。
熊大像一个没事人儿似的,只是笑道:“叶家不出纨绔子弟,不容易啊。不过,你比起你二哥来还差的远呢。叶扬就该把你也交给我们兄弟教习才是。”
叶辰轩脸一冷,叶辰溪已经快人快语,嘻笑道:“我爹是第一大将,他的儿子自然个个骨骼惊奇,都是练武的奇才。马二哥有机会教一个就不错了。我娘见二哥每次都拖着半条命回家都心疼死了,哪儿舍得再把其他儿子往火坑推啊!”
熊大脸上略有些挂不住,干笑了两声,道:“平日里多下十年苦功夫,战场上才能少一分危险啊!趁着年轻,还是多吃些苦头好。”说罢突然移形换步,绕到叶辰溪身后,掌上发力去按上叶辰溪的肩膀。叶辰溪没有防备,那一侧肩膀顿时垮了下去,直接“嗷”了一声,大叫道:“干嘛呀,捏死我了!”叶辰轩顺势扶住他,一脸心疼道:“熊大人,您……您这是为何?即使舍弟有所冒犯,但他毕竟年幼,”说着说着欲言又止,有些委屈地喃喃:“何况,我们一会儿还要面圣……”
军士们皆不知所措,熊大显得十分尴尬,愣了一下,旋即嘿嘿笑道:“我听说你们已经有军衔了,身子骨还这么娇贵,上战场给人家当靶子吗?还是没有吃苦吃得少啊,我们兄弟几个,早年谁不是从刀尖上滚过来的啊?”
叶辰溪轻轻拂拂肩膀,仿佛在掸去落在上面的灰尘,凉凉说道:“那可不一定。要说这事儿,努力是一方面,可重要的还是天分。像家父这样的,天生就是率兵的奇才。有些人啊,就是把手掌磨烂了,比不上还是比不……”
“闭嘴!”叶辰轩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熊榆林和江阔野早年结识,情义深厚,是汛国的开国大将;而叶辰轩的父亲叶扬和江阔野也有些关系在里面,而且军功赫赫,威名远扬。一山难容二虎,熊大和叶扬一直都是面和心不和。叶辰轩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现在他更关心的是突然受到皇帝召见是福是祸。
浚朝十万先锋军压境,叶扬率大军驻守最重要的关隘——大谷关。叶辰轩和叶辰溪本来奉命驻扎在三百里外的蛇蟠口。昨晚突然接到圣谕让他们今天前来面圣。危难之秋,两兄弟不敢耽搁,一大早快马加鞭赶来,此时实在不想和熊大这样的人结怨。
“有劳熊大人在此久候了,皇命紧急,不敢耽搁,还是带我们兄弟进去再说吧。”
“哼!”熊大冷笑一声,气冲冲道:“你们两个小辈是有多大的脸让本将出营迎接啊?自己进去吧,别耽误了我招待远客。”
“什么远客?”叶辰溪脱口而出。
熊大身体一僵,一言不发。
叶辰轩忙欠身笑道:“既是如此,小侄先行别过。”
拉着叶辰溪走入军营内后,叶辰轩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不经意间和哨楼上的一个士兵目光交汇。士兵面无表情地轻轻点头,居高临下看着脚下苍茫的秋季。
两人先去了主帅厅,一层又一层的皇家侍卫把主帅厅及其围得水泄不通。经过层层通报,叶辰轩才见到内卫长丁海。本来内卫长是丁海的义子丁仲,一个月前丁仲突生恶疾。丁仲是丁海一手教起来的,只好又让丁海暂代内卫长的职责。丁海早已上了年纪,一笑就是一脸褶子。
“皇上和令尊大人及其他要将正在讨论浚兵大侵的应对之策,恐怕要到傍晚时分才能空出时间来。二位公子不如先找个地方歇一会儿,换套衣服侯旨吧。”
一路飞奔,脚靴不知在何时沾上了细微的泥土。虽然江阔野这个常年奔走在马背上的皇帝不会在意这些,但衣冠不整面圣毕竟不敬。
叶辰轩道了谢,又小心翼翼问道:“突蒙圣上召见,小人和舍弟自然惊喜万分。只是,恕我们兄弟愚钝,实在不知所为何事?公公能否透露一二,免得我们到时候毛手毛脚的,在皇上面前失了仪态。”
“哈哈哈。”丁海张着嘴巴笑起来,“和你们两个毛头小子能商量什么要事呢?大概是叶老将军夸赞你们年轻有为,引起了皇上的兴致吧。”
叶辰轩微微一愣,以父亲的性子,对几个儿子也是严苛到了极致,五个儿子,包括叶辰翼在内,没有一个是让他绝对满意的,怎么可能在皇帝面前自卖自夸?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叶辰轩觉得自己这么想完全就是自欺欺人。
叶辰溪却对后面一句话毫无反应,从丁海笑起来以后就悄悄往他那儿挪了几步,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呆。
丁海恍若未见,继续插科打诨,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兴许是皇上想和叶老将军比比谁生的儿子更像英雄呢?”
叶辰轩面上一窘,后退两步,失笑道:“公公就别取笑我们了,我们身为臣子,怎么敢跟太子殿下相提并论呢?”
丁海脸上反而多了两份认真,道:“这可不一定。我前段时间见太子殿下的时候,他还念叨你呢。”
叶辰轩嘴上应付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前几年,他曾被送到太子宫里做陪读。叶辰轩依照父命常常劝其多做学问,以备大用。彼时小皇子江源年方十岁,正是爱玩的年纪,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被他弄得烦了,想尽法子给他难堪,叶辰轩一一忍下,父亲不发话就是不主动离开。小皇子后来是真没辙了,就跑到皇帝那里哭哭闹闹,直接给叶辰轩列了一堆“罪名”。叶辰轩也因此被委婉地“请”出了宫。虽然后来皇帝赏了不少东西,然而他当时也是年少轻狂,无辜被撵,觉得十分委屈,只是怕叶扬及弟兄们担心,回到家后不得不装出一份兴高采烈的样子。他自幼做事认真,还真没见过像江源这样的人。到现在,心里仍有几分芥蒂。太子会提起自己?叶辰轩嗤之以鼻,这个丁公公也太会来事了。
反正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叶辰轩又和他寒暄了两句,以换衣为由暂且告辞。期间叶辰溪始终如霜打的茄子一样一声不吭。
再次路过哨楼的下方,那名哨兵给他打了个手势。叶辰轩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还没来及细细思索,叶辰溪突然开口:“四哥,我觉得,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