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秘书科孙科长是个很严肃的老头儿,摇了一辈子笔杆子,头发都摇白了,送走了好几任办公室主任、局长,他却一直没有动窝。他跟我们科长关系很好,我们对他却不太感冒,因为他曾经说过,老郑太放纵他的属下了,简直就是溺爱。严是爱,松是害,这些臭小子们,早晚给他捅个大娄子出来。遗憾的是,孙科长的预言一直未能成真,而且我们科的工作在全局一直名列前茅。我们不得不承认,这里面有孙科长鞭策的功劳。
早晨刚一上班,就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孙科长突发心肌梗塞,死了。科长听到这个消息,眼圈红了,轻轻叹息一声说,人哪,人哪,唉,人这个东西哪。
过了一会儿,办公室主任到我们科,他看不出戚然之色,平静地对我们科长说,老郑啊,老孙去了,要筹备一个遗体告别仪式,抽调两个人帮忙,把张章借给我忙两天。
于是,科长就把我“人这个东西”借给了办公室,我的主要任务是帮助秘书科小王整文字材料。具体地说,小王写孙科的生平,由我来审定。
小王五年前大学毕业,招聘公务员时,携带着在各种媒体发表过的诗歌、小说、散文之类的文章应聘,尽管豆腐块居多,但积累起来数量不少。办公室主任爱才,招至麾下,分到孙科手下当差。
小王平日里与孙科接触最多,按照小林的“牲口在一起时间长了还难舍难分,何况我们这些感情丰富的人精呢”经典理论,他应该对孙科的死最悲恸才是。可是不然,他的表情似喜似哀,隐隐透出挣脱什么的轻松。
阅读了一天的孙科的档案,看得两眼发酸。下班后,小王约我出去吃饭。几杯酒下肚,小王主动说,张科,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冷血的,朝夕相处的科长死了,我无动于衷,还有心情请你喝酒!跟你说实话,昨天晚上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接着,我就想放声大笑。跑上大街,对着人群大喊大叫,差点儿被当成神经病抓起来!警察强行制止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光着脊梁,手里拿着衣服在挥舞……
从小王的叙述中我才知道,这些年我们的局长、副局长等领导干部,大会小会所作的各类报告、讲话,甚至报刊发表的文章,几乎全部出自小王之手。但是给我们的印象是,这些都是孙科的呕心沥血之作。办公室主任把领导交办的任务交给孙科,免不了交代两句,领导很重视这篇材料,要亲自动手哦。孙科爽快地说,没问题。回到办公室,便把任务转交给小王。小王惟妙惟肖地模仿孙科的口吻,小王啊,这份材料很重要,要得很急,可能要牺牲你的休息时间了,没意见吧?写完先送给我看看。小王心里很有意见,脱口而出却是,没意见!久而久之,这样的对话成了一种固定程式,说者自然,听者也无心。小王的材料写好后,孙科每次都会做些修改,尽管有些修改毫无必要,甚至是画蛇添足之笔。小王的材料越写越好,受到领导的赏识,可是这些与小王毫无关系,孙科声名日盛,成为我们局无可争议的“第一笔杆子”。孙科欣然受之,毫无愧疚之色。讲到这里,小王说,张哥,这些年我辛辛苦苦为他人做嫁衣裳,得不到一丁点儿回报,你说,我窝囊不窝囊!
我理解小王的感受,以前总有块石头在他心头压着,总有条绳索在身上捆着。如今压在心上的石头掀掉了,束缚的绳索挣断了,他一定有中国人民在一九四九年的感觉。
第二天我很早就赶到办公室,因为小王说,孙科的生平他晚上就能写好,请我早一点儿审,别误了事儿。办公楼静悄悄的,只有小王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我推门而入,小王脑袋枕在沙发椅上,微眯着眼,嘴角叼一支烟,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满屋烟雾缭绕。我轻轻打开窗户,忽听他嘀咕了一句,我欲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我说,大清早的,发什么感慨呢?小王猛地一哆嗦,说张科啊,你说奇怪不奇怪,老孙走了,没人支使我了,我一下还挺不习惯的……我问,孙科的生平写好了吗?小王指指面前的电脑,没有说话。电脑里是一张孙科的照片,慈祥地微笑着,下方一行黑体字:孙万里同志生平,再往下是一大篇打好的字。最后一句是:孙万里同志安息吧。虽是生平,完全是悼词格式。
我准备拷入软盘,秘书小范进来,很阳光的一张脸,跟我们打招呼,嗨,早晨好!我说,好!小范是半年前招聘到秘书科的硕士,应聘时携带着在各种媒体发表过的诗歌、小说、散文之类,还有两篇挺有分量的论文。学历高,著述颇丰,局招聘办如获至宝招进来,分到秘书科实习。
小王忽然两眼发光,坐直身子,对小范说,小范啊,主任交代了,秘书科的工作暂时由我负责。小范似乎并不在意谁负责秘书科的工作,懒洋洋地说,好哦,祝贺你喽。说完想离开,小王说,你等等,有工作交代给你。小范看着他,眨巴着眼睛。小王亲切的声音里透出威严,说小范啊,明天举行孙科遗体告别仪式,要份生平。这份材料很重要,要得很急,可能要牺牲你的休息时间了,没意见吧?写完送给孙科……啊,不不,先送给我看看。
小王的这番话着实吓我一跳,这口气、这腔调,分明就是孙科生前的声音啊。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小王电脑里孙科的照片,似乎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小王果断地、不动声色地关闭了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