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接一个电话,把话筒递给我:“找你的。”神秘兮兮补充一句:“是个女的!”
我接过电话:“喂,是你吗?”听到这个声音,我激动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天啊,怎么是她!我听到了我的心脏嘭嘭嘭嘭的声音,震得话机嘣嘣乱跳。我不敢张嘴,害怕一张嘴,心脏从嘴里蹦出来!话筒那端的她说:“怎么不吭气,不认识老同学了?”我以顽强的毅力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说:“喔,是你啊,怎么想起给老同学打电话了?”她说:“有事求老同学帮忙。”我就知道,她这个电话绝不是谈情说爱的。我平静下来:“什么最高指示?能为你效劳是我今生最大的荣幸。”她咯咯笑起来:“我家那位今天要去你们那儿办事,他没见过世面,请老同学接一下,在贵市期间,请多多关照哦。”伴随着咯咯的笑声,甜得发腻的蜂蜜从电话那端源源不断传来,我心中醋浪滚滚翻酸波,很绅士地说:“没问题,交给我了。”“那就谢谢老同学了。”她家“那位”曾经是人民解放军某部中层指挥员——副营长,还说没见过世面?太不实事求是了吧?
可能我接电话时的表情过于丰富多彩了一些,同志们看我的眼神很夸张,我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同学。”同志们异口同声地说:“噢——同学啊!”眼睛传递出来的内容是:瞒得了谁呀!没有二两小酒滋润就一脸严肃的科长从眼镜上方瞄了我一眼,难得地笑了一下,笑得高深莫测,潜台词分明是:理解,咱也年轻过。
我跟科长请假:“去车站接人。”科长通情达理地说:“去吧去吧。”同志们为虎作伥地说:“接不到就不要回来啊。”
别人都说她漂亮,我没有觉出来。这也难怪,我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认识时间太长了,容易产生审美疲劳。
说“情人”似乎亵渎了她,但她的确是我的有情人,我的初恋就葬送在她的手上。
我们从小学就是同学,一直到初中、高中、大学。我根本没想过,除了我,她还能嫁给谁?大学期间,我的一位学历史的朋友提醒我说:注意虎视眈眈的眼睛!我说:虎视眈眈就虎视眈眈呗,我又捂不住人家的眼睛。这位仁兄说: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摇头晃脑的感叹道: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哦。
因为她,很多同学患了单相思,学校医院神经科的学生骤然多起来,大夫们狠狠赚了一笔奖金。大夫们很不落忍,商量是不是把奖金分一些给她,考虑到方案上无此条款,只得作罢。每天晚上,她宿舍的楼下都有一群追求者,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室内的灯光,熄灭了都不肯离去。有的沙哑着嗓子唱情歌,唱得星星垂泪,月亮呜咽。因为她的缘故,同宿舍那个最丑的姑娘顺利嫁了出去。
毕业前夕,同学们无心上课,疯了似的找工作,她却气定神闲。同学们议论纷纷:傍上大款了。唉,谁让人家长得那么迷人呐。结果是:她选择了回家乡——西部那个贫穷的小县城。我在那个大城市是无根的浮萍,回家乡是我唯一的选择。那天同学们送行,她被大家簇拥着,站台盛况空前,送行者们摇着她的手不放,甚至洒下了不轻弹的眼泪,搞得站台凄凄惨惨的。我被人冷落在一旁,臊眉耷眼。偶尔,有人难得地瞄我一眼,那眼睛,绝对与兔子有亲缘关系。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癞蛤蟆终于吃到天鹅肉了!
回家乡我给自己定的底线是,留在市里,否则开拔。她却执意回到了那个小县城。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挥泪告别了初恋。她回到县城,分到了科技局,又过了四年,找了老公,就是我今天要接的那位,那时还在部队,连长。我接到她结婚的大红请帖,没去,难过得一夜未睡。第二天早晨,同事们见到我一惊一乍的:哎哟,这不是国宝吗,咋从动物园跑出来了?听说,她现在是县科技局局长,副县长的人选,老公是一个乡的乡长。
一晃,快十年喽……
她几乎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千年不遇打一次,居然是让我去接她老公,怎么一点儿也不顾及初恋情人的心理感受,她的老公,我的情敌哦,还不如直接捅我一刀子呢!我坐在候车室想着如烟往事,感慨万千,喜怒哀乐层次分明地在我脸上变幻着。旁边一旅客轻声嘀咕:“注意这人,有轻生倾向。”另一旅客说:“不像。倒像是神经有毛病。年轻轻的,可惜了的。”另外一个显然是见多识广的旅客说:“哪里呀,我看他准是个什么艺术家。这些人都疯疯癫癫的。”
从那个小县城方向来的火车一天只有两辆,上午十点三十分一辆,下午两点十五分一辆。上午那辆没接着,我想可能弄错了,是下午那辆。中午匆匆吃了碗拉面,接下午的那辆。要接的那列车喘着粗气进站了,我高举牌子一直等到最后一个旅客离去,我的那位“情敌”也没有在我的视线中出现。往回走的时候,我的手臂粗了,是来时候的两倍。
奇怪的是,没接到人,我反而觉得特轻松。当我迈着模特步回到办公室时,一个身材高大,面孔黝黑的男人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张先生吧,孩儿妈常提起你,说你有才气。”“先生”从这位前指挥员嘴里说出来,感觉不伦不类的。我苦笑一声:“穷的屁淌,有啥‘财气’。哎,我接站咋没看见你?”他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我坐公共汽车来的,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噢,吃柿子,俺山里的,纯绿色食品。”我这才发现,每个办公桌上,都摆放着一堆柿子,红彤彤的,办公室立马显得生气勃勃。
我军前指挥员现任政府乡长是来申请修路资金的。他们那个乡是全省最偏远的一个乡,交通闭塞,现在还过着刀耕火种的日子。他们那里盛产柿子、榛子、金针菇、板栗、猴头蘑等等。因为运不出来,这些东西就烂在了山里,眼睁睁地看着好东西给糟践了。有人愿意投资办加工厂,没有公路成了最大的障碍。“俺心痛,俺难受,俺着急啊。你们城里人不知道,俺们那里的人过的是啥日子,解放五十多年了,俺们那里的孩子们上学还没有教室,在山洞里上课。”乡长说着说着眼圈红了,“俺是乡长,这条路修不成,改变不了俺乡的穷困面貌,俺死也合不上眼啊!”说到这里,眼泪滚滚而下。当过副营长的人,应该是铁骨铮铮的。看来,铁骨铮铮的人,也有似水柔情。我承认,我当时被感动了,是真的。再看其他人,个个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了,白洁的眼泪已经流到嘴里了。
科长拉着乡长的手说:“市长是我徒弟,我老汉从来没有求过他,这次豁出我这张老脸了,我带你去找他。他不答应,我们就赖着不走,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反正我也是快退休的人了,看他能把我咋的!”
科长带着乡长跑了一个多星期,他的那张“老脸”并没有人买账。虽说市长曾经是他的徒弟,但此一时彼一时也,人家市长说路桥资金就那么仨瓜俩枣的,给了你就不能给他,比他们更困难的有的是,要通盘考虑。交通局、财政局的局长们像害了牙疼病似的直嘬牙花子,满脸的旧社会,一副要命有一条,要钱一分没有的架势。科长人也求了,赖也耍了,终了还是没办成,气得直骂娘。乡长不忍心科长太作难,主动说罢了,我们自己想招吧。
送乡长上火车那天,巧遇主管路政建设的副省长,曾经与科长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共事了很长时间。主动与科长打招呼,科长借机把乡长的事情说给他听。副省长沉吟了一下,说把报告给我,我考虑一下。
乡长回去半个月后打来电话,说他们乡修路资金批下来了,即日就要动工了,请我们科全体务必参加剪彩仪式。
科长听说了这个消息,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奋,叹口气说:“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