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市最大的一家国有公司要破产。政府成立了“破产清算领导小组”,由主管局、国资委、财政、审计、法院等相关部门组成,我们局副局长“红版图”任组长,我和小林也是工作组成员。
破产是经过国务院破产兼并领导小组批准的,属于“政策性”破产,也就是说,通过这样一种形式的“破产”,将国有资产拍卖掉,支付了职工的经济补偿金、补交了税款之后,债权人才有可能分到最后一杯羹。实际情况是,拍卖的资产根本不够打发职工的,还需要政府“兜底”,其他债权人想都甭想再能得到一点儿什么。最大的债权人是银行,破产后,银行可以堂而皇之地将贷款作坏账处理。
我以为,事已至此,按照程序办就可以了,只要经济补偿金给到位,临近退休的职工政策给到位,应该不存在什么实质性的障碍。
“红版图”不这么认为,他说,这是一场硬仗,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要做好掉几层皮的准备。
事后证明,“红版图”的确比我看得深、看得远。
我们召开了破产清算大会,通报了给予职工经济补偿的方案,“红版图”很会煽情,对职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职工几乎被他的真情打动了,表示愿意配合政府的工作,维护社会稳定。就在这时,站出一个中年汉子,大声喝道:“不能就这么一破了之,我们对收购我们公司的主体有知情权,对公司破产的原因也有知情权,要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红版图”很有大将风度,笑嘻嘻地说:“收购主体可以去查工商注册登记;破产原因嘛,我们正在进行破产清算经济责任审计,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中年汉子说:“那好,我们睁大眼睛看你的结果。”
“红版图”说:“按照规定,要成立破产清算监督小组,由职工代表组成,我建议,就由你,”他指了一下中年汉子,“来做监督小组的组长吧。”
中年汉子毫不客气地说:“我对自己做好这个组长的能力毫不怀疑,你不要为今天的决定后悔就行。”
经全体参会人员投票,选出了四位职工代表组成破产监督小组,中年汉子当选为组长。“红版图”站起来,向中年汉子伸出手:“来,认识一下,我叫阎志贵,你叫什么?”有人在喊:“他叫‘豹子头’!”中年汉子毫无握手的表示,“红版图”尴尬地缩回手,大度地说:“豹子头’好啊,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我可不希望看到一出雪夜上梁山。”“豹子头”冷冷地说:“对与政府的合作,我持悲观态度,我是职工选出来的,主要为职工负责。逼到无路可走,雪夜上梁山也不是没有可能。”“红版图”避开其锋芒,笑呵呵地说:“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一样的。”
就是从这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安定过,联名信、反映情况的络绎不绝,主要反映公司老总大肆行贿,贪污腐败,把一个好端端的企业搞破了产。反映问题的都是些普通职工,让他们拿出老总贪污腐败的证据,他们又拿不出。
如果公司老总真的是清如水、明如镜倒也罢了,偏偏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譬如说,不到三年时间,公司近十个亿的资金不翼而飞,按照“物质不灭”的定律,总得有个去处吧,公司财务总监说不清楚,老总也说不清楚。期望审计局的同志最终能有个说法,奇怪的是,审计局也没给出个说法。更奇怪的是,市长、市委书记也不要求说清楚。他们的要求只有一条,维护稳定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红版图”是“太极推手”“快速传球”一顶一的高手,他指定了我和小林专门负责接待工作,他自己在公司老总的配合下,发展了几个“地下工作者”,负责传递情报,根据情报价值,支付相应的费用。“豹子头”们的一举一动,尽在“红版图”的掌控之中。
我们的主要手段是笑脸相迎,热情接待,顾左右而言他,装傻充愣,让来访者像对着空气打拳,消耗了许多精力,还不知道对手是谁。还有就是一推六二五,对职工反映的情况深表同情,必要的时候也跟着骂两句腐败分子真不是好东西之类。谈到实质问题就说,俺们和你一样,没有权力解决呀,我们会如实往上反映的,你们就等着胜利的消息吧。只磨得上访职工精疲力竭,意志消退,无心恋战为止。
要说,“豹子头”也不是吃素的,看破产兼并领导小组没有明确态度,便直接越级上访,找到了上级政府有关部门,直指要害。公司十个亿的资金究竟哪里去了?收购主体为什么和总经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红版图”知道“豹子头”带头越级上访,并没有惊慌失措,他找到我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先把‘豹子头’搞定,其他人就好办了。可以威逼,也可以利诱。”我和小林找来“豹子头”,先对他越级上访的事儿进行批评,说我们也没说不解决,你怎么能往上捅呢?小林黑着脸说:“政府也不是软弱可欺的!”“豹子头”豹眼圆睁,破口大骂:“放你妈的屁!老子饭碗都砸了,还怕个球。有本事,你把俺毙了!”我急忙打圆场:“算了算了,站的角度不一样,各有各的难处。先吃饭,吃饭。”我们把“豹子头”带进一家很高档的饭店喝酒,叙说各自的人生经历,探讨对社会现状的看法,一起发些牢骚,感情越说越近乎。“豹子头”也是性情中人,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独自连饮三杯,真情实意地说:“张科,啥也甭说了,不为别的,就冲你这份情义,大哥也不让你为难。我不再往上找就是了,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我们向“红版图”汇报了胜利成果,“红版图”说:“你们不要太天真了,说不定是这家伙的缓兵之计。要密切关注动向,必要时可以采取非常手段。”“红版图”的话,使我们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们找到公安局,请他们帮助监听“豹子头”的电话,公安的同志很配合,对“豹子头”家里电话和小灵通进行了监听。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没有“豹子头”的电话,打他的小灵通,语音提示不在服务区,吓得我和小林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信号恢复,原来“豹子头”去了亲戚家,那里比较偏僻,是盲区。
就在我们稍微松懈的时候,“红版图”通过“线人”得到准确情报,“豹子头”千里走单骑,独自一人上了北京,随身携带着有五百多名职工签名的告状信,还有大横幅标语,临走时还说了,此一去,不成功,便成仁。
“红版图”立即采取紧急措施,成立了一个劝导小组,有我和小林带队,从公司调了两台越野车,每台车配两个司机,司机休息,车不能休息,日夜兼程,围追堵截,务必将“豹子头”带回,决不能给咱们市、咱们省造成恶劣的影响。
到了北京,我们分头行动,赶往“豹子头”可能出没的地方,我去了国家信访办。次日清晨,“豹子头”出现了,虽然风尘仆仆,但是两眼放光。看到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时就愣了,继而说:“看来我要清理门户了!”我说:“算了吧,看你满脸疲惫,也够辛苦的啦。走吧,老弟先请你吃顿饭,然后你愿干吗干吗去,决不阻拦!”
“豹子头”尴尬地笑笑,说:“我不是故意和你过不去,是有些其他事要找上级领导反映反映,跟这次破产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我说:“民以食为天,先填饱肚子再说。老弟说话算话,吃完饭你就是上天入地我也不拦你。”我生拉硬拽把他“请”进了一家饭店,要了一个包间,点了三瓶白酒。为了消除他的疑虑,我们让司机一起陪他喝。其实,他不知道,他的杯子里倒的是高度白酒,我们几个人经过了“技术处理”,全变成了雪碧。结果可想而知,“豹子头”被灌得五迷三道,分不清东西南北。我一招手,大家把他抬上越野车,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往回赶。“豹子头”也挺配合,鼾声如雷,像美妙的音乐,与我们一路同行。
旭日东升的时候,“豹子头”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还带着一股浓郁的酒味儿。看到窗外熟悉的景色,他彻底清醒了,长叹一声:“罢罢罢,任我老周奸似鬼,还是喝了你们的洗脚水!”
在顺利完成破产清算庆功宴会上,小林喝高了,哭喊着:“我算什么?帮凶,帮凶啊!”“红版图”说:“送小林回去,他喝醉了。”我说:“不,他没醉,他比我们都清醒!”
破产对公司老总毫发无损。老总注册的新公司,收购了破产公司,换了一块招牌,变成咱们市最大的民营企业,又红红火火开了起来,老总依然风光无限。据说,他准备进军政界,竞争本届市政府的副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