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我们科长是个很好的小老头儿,平时有点儿严肃,喝点儿小酒之后,就可爱多了,很平易近人。据他自己公开披露的信息,他的酒龄从婴儿时期就开始了。看我们不信,他举证说,还在母亲怀里的时候,父亲喝酒时就用筷子头蘸酒给他喝了。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没有虚假信息披露和误导性陈述。其实,就算他虚假披露,我们也无从考证,他的父母早就归天了。科长曾经自豪地对我们说,他喝的酒加起来起码有十吨。如果他说得属实,那他喝过的酒足以让我们在里面游泳了。
科长只喝白酒,他说什么啤酒啊,红酒啊,是爷们喝的酒吗?!他喝白酒不分好坏贵贱,什么酒都能喝,下属单位请他很好伺候。他老婆对他经常喝醉颇有微词,免不了叨叨两句。他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叨叨个啥,娶老婆图了个睡,喝酒图了个醉,不醉,还能叫喝酒吗?科长之所以到了快退休的年龄还是科长,与他喝酒大有干系。现在的市长是他过去的同事,说起科长喝酒总是不堪回首地大摇其头。
前些日子,单位组织体检。科长查出来是酒精肝。大夫明确写着:戒酒!科长看了,脸黄了一下,随之就坦然了,大义凛然地说,管它呢,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地了!
科长的老婆乘科长不在的时候找到办公室来了,哭哭啼啼地求我们设法控制科长喝酒。说在家里由她实行独裁统治,决不允许他再碰酒,在办公室就靠我们了,千万不要给他喝酒的机会,过一个阶段也许就好了。虽然我们对此方法是否奏效心存疑虑,但还是很郑重地答应了科长老婆的请求。
我们分头行动,不厌其烦地给下属企业打电话,为了科长的革命本钱,千万不要再请他老人家喝酒了!
好几天在科长嘴里没有闻到酒味儿了,说实在的,我们还挺不习惯的。科长哭丧着脸坐在办公桌旁感叹:“这老太婆,酒都藏到哪儿去了。真可惜她这个人才了,搁解放前做地下工作绝对让党和人民放心!”
下属单位办事,快到吃饭的时间了,科长眼巴巴地瞅着人家,眼睛里绿光闪闪。下属单位不落忍,想单方面撕毁协议,但在我们坚定的目光中没敢造次,办完事匆匆就走了。人走了,科长还依依不舍:“这些人,着的哪门子急哟!”接着咂咂嘴说了一句古话:“嘴里淡出鸟来!”
我们在办公室小心翼翼避免谈“酒”字,就跟阿Q先生避讳“癞”字一般,凡与“酒”字沾边的字,九、就、救、舅、旧等一概从我们的语言里消失了。好在我们词汇量丰富,不至于影响到交流。
没酒喝的日子使得科长度日如年,成天唉声叹气的,比伊拉克难民还苦难。伸懒腰的次数越来越多,据不完全统计,一个上午竟然伸了四十八次懒腰。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吝啬,只有白洁娇滴滴地叫他科长大叔时,才勉强挤出一丝笑纹,准确地说,那不是笑,而是面部裂开的一道口子,很恐怖的。
我威胁他说:“科长,那东西您是不能再碰了,否则,我们就没有科长了。您忍心让您老伴老来无伴,晚景凄凉吗?”科长无限悲凉地长叹一声,气若游丝地说:“哎,没有酒喝,还活个什么劲儿哟?”
小林痛下决心买来一听新产的“黄山猴魁”,这一听“黄山猴魁”用去了小林近半个月工资。小林打开包装,给科长沏了一杯,然后把茶叶塞进科长的抽屉,皮笑肉不笑地说:“科长,尝尝,新上来的。这可不能算行贿呀。”
科长威武不能屈地说:“拿走,拿走,我不稀罕!”
白洁从她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笑靥如花:“科长大叔,吃点儿东西,很好吃的。”
也许因为是女同志,科长不好意思说重话,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办公室不许吃东西。小白呀,以后记住,不要往办公室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白洁诺诺而退,诚惶诚恐。
科长破天荒受到了局长的批评。局里召开副市长参加的局务会,局长请科长发言,科长的发言令局长很难堪,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局长制止了几次,他还在说着昏话。局长很纳闷,那个条理清楚,思维缜密,妙语连珠的科长哪儿去了?!会后,局长叹息了一声:看来,该把科长的退休列入议事日程了!
起草完的文件请科长签发,科长尚处于梦游状态,歪歪斜斜签上了“同意”两个字,画上了年月日。要知道,咱们科长的字可是以遒劲有力、舒展大方蜚声局内外的,是我们局的骄傲。但是现在这苍蝇爬过的字很伤我的眼睛,也伤我心。再往下看,更令人不解,都到了二十一世纪了,科长签的日期竟然是一九九五年一月九日。科长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糊涂到“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程度了吗?经过我们四个高智商的脑袋认真分析研究,集中了集体智慧,得出的结论是,科长写的是“要酒酒无,要酒!”可怜的科长,用这种方式向我们提出了强烈抗议。
科长已经不是我们的科长了,脸部像干旱了十几年龟裂的土地,惨不忍睹,走起路来磕磕绊绊,我估计,不用太大的风,能就把他刮得“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了。精神饱满的、妙语连珠的科长成了我们心痛的回忆。
我负责召集了科务会。“虽然科长这种状态对我取而代之很有帮助。”“唰”六只眼睛齐刷刷地刺向我,眼睛里没有了黑眼球。“但是,”我急忙使用了转折句,“我当科长与科长的生命比起来,我认为科长的生命更重要。”六只眼睛的黑眼球恢复了正常工作,“因此,这种状态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决定,今天晚上,我请客,我们一起陪科长喝酒!”
一片欢呼声。
酒桌上,一杯酒下肚,科长的死羊眼活泛起来,两杯酒下肚,科长干裂的嘴唇红润了,三杯酒下肚,科长完全恢复了常态,神采飞扬,气宇轩昂。他喝了一口茶,“噗”的一声全吐了出来:“什么茶叶,垃圾!”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茶叶,给我们换上,慈爱有加地说:“正宗的‘黄山猴魁’,孩子们,品品。”
酒酣耳热之际,我们推举白洁作为甲方代表,对科长提出要求。白洁软声细语地说:“科长,酒可以喝一点。但是不能喝醉,微醺就好哦。”至于“微醺”是什么状态,我估计她自己也不知道。
科长脸颊盛开出两朵艳丽的桃花,颤巍巍的,他带着明显讨好的表情:“那当然,那当然,欢迎监督,欢迎监督,建立制衡机制是很有必要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