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绿萝终于还是没有回来,楚千寻也就一直没有机会把那个他觉得她拖着箱子,就像只拖着猎物的大狗熊的比喻当成笑话说给她听。
楚千寻现在变得比以前更加消沉了,干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他的新小说还没有写完就扔在了那里,像个令人讨厌的烂尾楼,交付的日子遥遥无期。他也像是突然迷茫了,自己写了那么多年,到底写了些什么?写作,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这条路自己能走得通吗?也许自己真的不过是个空有一腔热情,而没有多少才华的梦想家?那么写作带给他的到底是什么?是让他从一个靠出卖劳动力赚钱的民工变成了一个靠写作吃饭的“作家”?还是让他从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和理想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敏感多疑的怪僻者?他又想,自己究竟是应该离开这里一段日子?还是像缺氧的鱼儿一样在这浑水中继续苟延残喘?
天天纠结在这种理不清的思绪中,楚千寻觉得自己都快要崩溃了。
最近楚千寻也几乎每天晚上都做梦,梦里他一直在跑,在冬天赤裸的田野里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跑,在一片废墟里跑,有时候也是在石花山上跑,从山脚跑到山顶,有时他还觉得自己就跑在悬崖边上,马上就能掉进万丈深渊。但那些梦都是一个一个的片断,大多一醒来就忘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只是每次醒来他都觉得很累,心里还隐隐有一种怅惘。据说,梦是人在现实中的情绪的反应,那么,这种跑在现实中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逃避什么?还是在找寻什么?
有一次楚千寻还梦见了绿萝,在梦里他们两个人手牵手站在香水河边,河水波光潾潾,岸边开满了花朵,连河水都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他们两个慢慢向水中走着,水越来越深,渐渐没过他们的腿弯,没过他们的腰,楚千寻突然有些发慌,而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绿萝松开了手,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河水正慢慢没过她的头顶,他想喊她,却怎么也喊不出,一切都像是无声无息的样子,连她慢慢沉没下去的那一刻,也没有一点声响。然后楚千寻一个激灵从梦里醒来,黑暗里,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还怦怦地跳着。
楚千寻这几天正在给一个开矿的矿主写人物专访,那个秃头凸肚的矿主出了三千块钱,让楚千寻写一篇宣传他的稿子发在大仲马的那本杂志上。其实这类的稿子对楚千寻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又因为写得多了,轻车熟路的,只用一天的时间就写完了。楚千寻原本打算让他快点看看,好赶在大仲马出版的最新一期杂志上,可没想到那个矿主竟然觉得楚千寻写得太快了,肯定是没有用心去写,还说楚千寻没写出他艰苦创业的过程,没有把他的形象写得更高大一些,他让秘书把稿子退给了楚千寻,让楚千寻重写。
楚千寻从那个矿主的秘书手里接过稿子时,有些生气,很想把稿子撕碎扔在地上。但为了那三千块钱,为了买楼欠下的那些钱,他也只好忍住。
为理想写作,为心灵写作,这样的话谁都会说,可是在生活面前,楚千寻知道自己不是圣人,他甚至连自命清高都不敢,他觉得自己只懂得一个最简单的等价交换公式,那就是“一只绵羊,等于两把石斧”。
楚千寻的手指机械地在稿纸上移动着,枯燥的黑色方块字便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手下流出来,流到纸上,变成一片黑色的海洋,是一片被文字的垃圾污染了的海洋。楚千寻觉得这个黑色的海洋正在慢慢地淹没他,让他透不过气来。
楚千寻只好停下笔,走到阳台上。
这是个初秋的午后,楼里的人大部分都去上班了,除了偶尔从楼下马路上传来汽车的轰隆声,以及听上去歇斯底里,却又很容易被人的耳朵忽视的蝉鸣,剩下的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天空暧昧不清地阴沉着,半空中有成群的蜻蜓在飞,乱纷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样,东飞一头西飞一头,最终发现却不过是在原地转圈子。
楚千寻的心里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乱飞一般,让他不能静下来。
转头望望左边那个阳台,那个黑衣女人没在,但那些花依然兀自盛开着。
楼下那个小花园里本来也种了很多花,可现在都被楼上的住户种上了菜,有葱、辣椒、茄子、西红柿、丝瓜。一个身体有些发福的老太太弯着腰正在那里拔着草,露着半截肥硕的后腰。她的身边有个两三岁的孩子在追赶着一个蓝色的气球,追上了,就踢一脚,那气球往前跑一段距离,他再去追,再踢。
楚千寻站在阳台上抽着烟,他看见他吐出的烟圈在风里瞬间飘散,他想起这里在几年前还是一片荒凉的墓群,当时谁会想到如今这里竟会变成一个全城最大的设施最完备的居民小区呢?谁都无法预料未来。就像几年前人们无法预料这个地方今天的繁华一样,谁也无法预知多少年后这里会不会又变成一片废墟。不是吗?也许是地震,也许是现如今伪劣的建筑材料的罪孽,也或许是新的城市规划的需要,任何一种,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都会让这些貌似巍峨的建筑物顷刻间轰然倒塌。
有一瞬间,楚千寻又往楼下望了望,那些浅灰色的水泥方砖看上去很干净,也很坚硬,他想,如果他落下去,会不会弄脏那些方砖?是不是会吓着那个孩子?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又一阵清爽的风吹来,楚千寻苦笑一下,他为自己刚才瞬间的念头而后怕,他想自己也许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了。
也就是在这里,楚千寻突然看到那个黑衣女人回来了,依然是一身黑色的裙装,她走得很快,有些目不斜视,长头发随着她的走动一飘一飘的,让人的心也跟着颤动。当她走到那个老太太跟着时,站住,两个人微笑着说着什么。那个两三岁的孩子仰着头看着她,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
楚千寻是带着他跟踪那个黑衣女人时买的那套衣服和自己的小说集,以及一些发表他的小说的杂志去敲那个黑衣女人的门的,这是他第一次不经她的同意主动去她家。
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拖鞋声传过来,楚千寻的心也咚咚地跳着,他听到黑衣女人的声音在门里响起:“谁呀?”
“我。”楚千寻慌忙回答,虽然来过已经很多次了,但每次来,他还是莫明地慌张。
拖鞋的声音在门前停了一下,然后门开了一道小缝,楚千寻看到她已经换上了另一套黑色的衣服,那衣服看上去有些宽大,松松地挂在她的身上,她的腿上却穿着一条紧身的黑色休闲裤,就连脚上穿的也是一双黑色的拖鞋。看到他后,她一愣,但是她并没有闪开,好让楚千寻进去的意思,相反,楚千寻还从她脸上看出了一丝紧张和不耐烦的神情。
“你怎么来了?”她冷冷地问。
“我想你。”楚千寻声音有些哽咽地说,内心里竟突然有一种受了委屈的感觉,这可是他第一次向她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但她沉默着。
“让我进去吧。”楚千寻几乎是哀求地说。
她依然沉默着。
“你屋里有人?”楚千寻的心一沉,问道。
“你先回吧。”她却冷冷地说。
“你屋里是不是有人?”楚千寻突然发觉自己特别在意她屋里是不是有男人,他真想马上冲进去把那个人揪出来。
但那个黑衣女人却一脸嘲讽地望着他。
这个时候,楚千寻真想一脚踹开她的门进去看看,他还想揪住她的脖子问问她到底把他当作了什么,他更想告诉她,他爱她,他想跟她在一起。但就在她的注视下,楚千寻觉得自己突然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同时也有种被羞辱的感觉,他明白一直以来她都把他当作了什么,他想马上掉头走掉,但转身之前他还是把手里的东西往她的怀里一送,说:“这些给你。”
说完楚千寻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篇报告文学终于还是写完了,楚千寻拿着稿子来到矿上,那个本来趾高气扬的矿主一看到楚千寻,忙笑着站起来,跟前两次见面完全不一样。
楚千寻把稿子递给他:“这是我又修改好的,你看看。”
矿主却连忙摆摆手,把稿子推回到楚千寻面前说:“你是作家,这个不用我看,你怎么写都行。”
楚千寻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大度,于是说:“你还是看一看吧,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再修改。”
“行行,这样就行了,我相信你。”矿主又说。
“那好,我就照这个发出去了。”
楚千寻收起稿子,正打算站起来走,矿主却把楚千寻拦住:“急什么?吃了饭再走吧。”
“以后吧,我得快去把这个发到杂志社。”楚千寻说。
“不差这点时间,都来到家了还能让你走?”矿主拽着楚千寻不放,楚千寻只好又坐下。
“听说你跟财政局的许局长很熟?”矿主递给楚千寻一支烟后,说。
“啊,是的。”楚千寻只好说。
“我也很想认识一下许局长,这样吧,今天下午我做东,叫上他一起吃顿饭吧。”矿主说。
楚千寻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人家想请的是许一辉。于是说:“我最近也一直没见他,他很忙,不一定有空啊。”
“就算帮老哥一个忙怎么样?你就帮我打个电话,就说我要请请他。咱也没别的事,就是认识一下嘛。”矿主又说
楚千寻推辞不过,就打了电话,没想到许一辉正好没事,答应很快就过来。
许一辉到了后,矿主又叫了两个经理,还有两个据说是财务科的女孩子,对楚千寻说要带他们去一个地方吃鱼头。
七个人坐着车出了香水城,走了一段大路,又拐上了一条土路,那路有些颠簸。矿主有些抱歉地说:“这路虽然不好,可那里的东西好吃。”
车走了大约有十分钟,到了一个村头停下,旁边一户人家的院门口用毛刷在一块被风吹日晒侵蚀成灰色的木板上写着:“老家菜馆”,而在院里院外早就停了好几辆小轿车了。
楚千寻四处看看,倒也有种原生态的美感,院子的西面和北面是村庄里凌乱的院落,东面是田地,种着玉米、花生、地瓜等作物,南面有一方不大的池塘和几棵白杨,再往南就是村民的菜园。但它的围墙是用粗细不等长短不一的木板围成的,院内院外种满了竹子。进了屋,才发现屋里的墙上也是一圈木栅栏一样的墙围子,桌椅更是木制的,一进门,就闻到一种淡淡的木头的清香。
“真没想到这么个偏僻之处还有这样一个好地方。”连许一辉也不由得感叹道。
但令楚千寻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在这里竟然看到了绿萝。
席间,许一辉和那几个人聊得火热,楚千寻反而显得有些插不上话,于是就从屋里出来想去洗手间,没想到一抬头,却看到绿萝正从女洗手间出来。两个人都呆住了,可没容楚千寻说话,背后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没事吧?”
楚千寻回头一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上一颗很大的黑痣,是在对绿萝说话。
绿萝迎着那个人一笑,说:“没事的。我先进去了。”
说着,也没再看楚千寻一眼,就进了另一间屋。
楚千寻坐在张二哥米线店里,一根一根挑着米线慢慢往嘴里送。米线店最近已经重新装修了,由原来的两间店面,变成了现在的四间,里面的桌子也全换成了桔红色的塑料长方桌,看上去宽敞整洁了不少,但楚千寻感觉似乎不如从前那样好了。当然,也许别的人更喜欢现在的样子吧。店里新雇了好几个服务员,店老板不用亲自干了,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看上去很无聊的样子。
楚千寻转头望着窗外,窗外马路上车水马龙,正是傍晚下班的高峰期,人们都在急着往家赶,楚千寻能想像得出他们回家后的样子,脱了外套,换上拖鞋,然后做饭,吃饭,看电视,吵架,然后睡觉,而在以前,自己的日子不也是这样的吗?他一直以为那样的日子让人郁闷,可现在竟然有些羡慕。
也许是看到楚千寻也有些无聊,憨憨厚厚的店老板就从柜台里出来,走到楚千寻的面前,楚千寻突然想起这个店名的事,就问:“你这个店为什么要叫张二哥米线店?”
店老板一脸迷茫地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在云南打工的时候,是在张二哥米线店学的,回来开店,就也叫了张二哥米线店。”
真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这么晕的人,连自己的店名都可以这么起,楚千寻不禁笑了起来。大概见楚千寻这么爱说话,店老板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你有一阵子没来了。”
“嗯。”楚千寻用筷子夹起长长的米线边吃边回答。
“那个女人呢?那个开绿萝花美容店的女人。我好几次看见你跟她从门口走过去,是不是她做饭你吃?”
“你认识她?怎么知道她开美容店?”楚千寻问。
“那谁不知道啊,她以前是我表哥的女朋友。”店老板有些自豪地说,又问,“现在她是你的女朋友?”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楚千寻回答。
“哦,你们也分手了?”店老板有些惊喜地望着楚千寻。
“是的,分手了。”楚千寻又回答。
“哦,怪不得你又来吃米线了呢,怪不得呢。”店老板突然像是松了一口气样,又说,“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告诉你了。”
“告诉我什么?”楚千寻有些不明白。
店老板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我老婆不让我说,说我说了就是挑拨离间,现在你们分手了,我再说就不是挑拨离间了吧?”
“你说吧。”楚千寻说。
“那天我看见她跟一个男的在一起,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亲亲热热的,一看关系就不一般。那个男的都四十多岁了,脸上长着一颗黑痣。”
那个店老板顿了顿,不等楚千寻说话,又说道:“我听我表哥说过,她以前就跟那个男的好了好几年,可那男的有老婆,她给人家当二奶。人家不要她了,她跟了我表哥,可还是背着我表哥又跟那个人偷偷地好,我表哥才不要她了。”
楚千寻笑笑,继续把碗里的米线吃完。付了账,走出来的时候,店老板还在后面喊:“你别难过,这样的女人跟妖精一样,你们分了手是好事,那样的女人你不能要。”
楚千寻急急地走出来,他突然觉得如果自己不马上走掉,真有可能会一拳打烂他那张多话的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