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快下班时楚千寻接到许一辉的电话,许一辉说:“陪我一起吃饭吧。”
楚千寻原本还犹豫见面后怎么跟许一辉解释他跟绿萝的事,打算这次见面就跟许一辉说一下,但他敏感地听出许一辉的声音里情绪有些低落,于是忍不住问:“有事?”
许一辉却长长地叹了口气,鼻音有些重地说:“就我们两个人,别叫别人了。”
放下电话,楚千寻才发现外面的天空突然阴起来了,也许又要下雨吧?楚千寻想。才五月,雨却已经下了好几场了,也许今年的雨水会比往年的大吧。
楚千寻又给绿萝打电话,说自己中午不回去吃饭了,绿萝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回去,或者问他跟谁在一起,而是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挂了电话,楚千寻心里有些隐隐约约的不舒服,以前他每次出去喝酒,林飞红总是问个没完没了,当时自己心里还很烦,觉得是林飞红不给他自由,可是绿萝不问,是因为她放心他?还是不关心他?
楚千寻到了文化馆门口,许一辉的车已经在那里等了,楚千寻上了车,发现许一辉的脸色有些发暗,嘴唇抿着,眉头紧皱,眼神也不似以往那样神采奕奕。
“怎么了?”楚千寻问。
“过会儿再说吧。”许一辉皱皱眉说。
楚千寻把头转向车窗外,竟然发现外面已经开始落起雨点了,几滴雨擦过车窗玻璃,划出一条条长短不一的水线。
两个人都不说话,车里的气氛异常压抑,好在望河酒楼离得近,很快就到了,许一辉停下车,两个人进去要了几个菜后坐下,许一辉就向楚千寻一伸手:“给我一支烟。”
“你不是说吸烟是慢性自杀吗?怎么也开始有这恶习了?”楚千寻说着,但还是打开烟盒给了他一支。
“我够恶的了,再加这点恶习也无谓了。”
“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楚千寻自己也点了一支烟,笑道。
许一辉却没笑,点上烟后,深深地吸一口,又长长地吐出来,像是吐出心中积郁已久的浊气一样。
许一辉不说,楚千寻也不问,他知道许一辉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果然,许一辉吸完一支烟后突然说:“我遇到倒霉事了。”
“又出什么事了?”楚千寻轻轻一笑,对于许一辉经常遇到的麻烦事他并不感到奇怪。
“唉,一言难尽,都是你带去的那个小妖精给惹的。”许一辉却叹一口气说。
“小妖精?”楚千寻不明白。
“就是你那个什么断翼天使。”许一辉说。
“什么我那个,我都很长时间不见她了,你跟她有联系?”楚千寻疑惑地问。
“我被她害了。”许一辉迟疑了一下说。
“她害了你?”楚千寻的心登时一跳,他隐隐感到了不妙,忙直了身子,把手里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问,“你怎么她了?”
许一辉却又不说话了,自己从楚千寻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低着头吸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她了?”楚千寻着急地声音也大了起来,仿佛断翼天使是他的妹妹,现在遇到了危险,他着急去救一样。
许一辉却字斟句酌地说:“那天不是说过要去她爸的鱼塘钓鱼吗?我当时也就是开玩笑,可谁知她当了真,天天打电话找我,我也经不住诱惑就去了,那天本来也想叫上你,可我又想你也不喜欢钓鱼,就别耽误你写作的时间了,就叫上另两个人,我们钓了一下午,回来后又一起吃饭,我喝多了点儿,你也知道,我这人又不是柳下惠。”
“你怎么能这样?她还是个孩子。”楚千寻明白过来,有些恼怒,若是别人楚千寻倒也不感觉有什么,但那断翼天使当初毕竟是楚千寻带她认识许一辉的,所以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她一样。
许一辉看了一眼楚千寻,又有些尴尬地说:“在这里我要是说是她主动,就显得我太小人了些,可事实上就是她先主动勾引我的,我当时醉了,明明心里也清楚她的年龄小,又算是你带去的人,也不想动她,可当时我哪控制得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发生了。”
“你……”楚千寻气得一下子说不出话,半天却说,“只要她愿意,你好好待她吧。”
“我本来也想好好待她的,可她要求得太多,竟然想让我离婚,还说我要是不离,她就去找薛玲玲,还说要去告我强奸她。”
“自作自受。”楚千寻骂道。不过心里也暗想,许一辉跟他说这些,难道还想让他去顶罪不成?这样想着,心里不由得又一阵发寒。
许一辉却又开始闷头喝酒。
楚千寻也不说话。两个人闷头喝了一会儿,许一辉说:“我好说歹说,哄了她好几天,这事已经解决了,我给了她四万块钱,又加上一个手机,她说不告了。”
“那不就行了?”楚千寻松了一口气。
“还有另外一件事。”许一辉却说。
“怎么回事?还有一件?”楚千寻惊讶道。
“不是,其实是一回事。就是这四万块钱的事。你也知道,我的工资都是薛玲玲拿着,偶尔帮别人点忙,人家送一些,也都让我花了,再说这些年我给我父母和兄弟们也花了不少钱。那小妖精讹我的时候,我正好帮一个乡镇批了一笔扶贫款,人家给了四万,这么多本来我是不敢收的,可是……,唉,其实这事本来也没什么,谁没收过一点别人的好处费呢,可没想到他妈的那帮贪财鬼拿到那笔扶贫款后却挪用了。”
“我借你的钱,我快点想办法给你,你好去还上人家的。”楚千寻一下误以为许一辉是想问他要借给他的钱,于是忙说。
“你看你想哪里去了,我不是来问你要钱的。”许一辉说。
“那我怎么帮你?”楚千寻不明白。
“现在上边开始调查了,我怕会查到我这里。”沉默了一会儿,许一辉又说,“如果查到这里,我想让你给做一下证明,就说那钱是你借的。”
“那好吧。”楚千寻说。
但最终许一辉的事并没用得着楚千寻帮忙,许一辉又一次跟楚千寻喝酒时说,是他的岳父帮了忙。因为许一辉的心情相当恶劣,具体细节楚千寻也没问。
许一辉却冷笑道:“他们知道我拿了那钱干了别的,可是他们不问。你看他们多么阴险,他们不问,他们想让我成天提心吊胆地活着,他们想让我在他们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楚千寻知道许一辉说的“他们”是指他妻子,还有他岳父一家人,于是劝道:“不过这次也亏了你岳父帮忙。”
“他帮的是我?他帮的是他自己。我要是栽了,他脸上能光彩?他们再不在乎我,要是我出了事,他们心里也不可能好受到哪里去吧?”
“你们毕竟是一家人,他们帮你,当然就是帮自己。”
“什么一家人?他们可从没把我当一家人。”
“不管怎么说,你得感谢他们才行啊。”楚千寻还是劝道。
“感谢?我很感谢他们。我对他们感激涕零五体投地。我感谢他们把我调到城里,感谢他们给了我个好前程,我是打心眼儿里感谢他们。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反驳,我什么都听他们的。他们叫我上东我不敢上西,薛玲玲不让我回老家我就不回老家,薛玲玲不让我老家的人到家里,我就不让老家的人来。我给他们无限的宽容,你看看,我多听话啊。”
许一辉的情绪有些激动,楚千寻知道这时没法劝他,于是就站起来打开窗子,窗外正下着雨,一阵清风夹杂着濛濛雨丝飘进来,湿漉漉的气息直沁人的心底。路边树上沾了雨的叶子看上去也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路灯下一闪,就有几片落到了地上。
大街上的行人不多,每个人的脚步都是那么匆匆的,都在急着往家去。
可是,自己的家在哪里?
还有许一辉,他的家在哪里?
楚千寻复又坐下,端起一杯酒灌进自己的肚里。
第二天早晨醒来,楚千寻还感觉头有点疼,他隐隐约约想起昨天晚上跟许一辉在望河酒楼喝酒,两人都喝多了,可后来是怎么回事?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呢?绿萝怎么没在家呢?楚千寻起身拿起手机来看了看,上面竟然也没有绿萝的未接电话。
楚千寻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会儿,心里莫明地就忧伤起来。窗外的雨似乎还在下,淅淅沥沥的,这真是一种足以摧垮一个人脆弱的神经的声音。
楚千寻躺着,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觉,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外面的雨竟然停了。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处射进来,形成一道细细的明亮的光束照到墙上,但这却让整个屋里看起来更加昏昏沉沉的,给一种与世隔绝般的沉寂与绝望。而远处马路上传上来的汽车的轰鸣和人声的纷杂,又使人不得不想起身外还有个世界,一个让人烦恼,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的世界。
楚千寻起床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感觉头不像刚才那么疼了,心里却又增添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镜子里那个人一副很憔悴的样子,让楚千寻感觉陌生。
楚千寻在屋里站了一会儿,看到屋里乱七八糟的,就决定打扫一下卫生,但他拿起拖把后却又改变了决定先到单位去打个逛。现在楚千寻一想起该去上班就感觉头晕,他觉得自己可能对文化馆有了心理障碍,但不去又觉得对不住老张,总不能让人家一个人待在那里吧。
到了办公室,老张还是在那里练字,看到楚千寻,就说:“好几天不见你,在家抱窝呢?”
楚千寻笑道:“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老张说:“哪有什么屁事啊,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楚千寻说:“我哪有什么事。”
楚千寻坐下后,无聊地翻看着那些过期的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还弄得纸张哗啦啦地响,老张就说:“你在这里心神不定的,弄得我也写不好字,还不如快出去逛逛呢。”
楚千寻想起前些日子给永生纸箱厂的厂长写的那篇人物专访,早在大仲马的杂志上登出来半个月了,可五千块钱的版面费至今还分文未给。大仲马催过两次了,楚千寻却一直不好意思去要,都是熟人,人家说一时资金困难,要他等一段日子。于是楚千寻就对老张说:“你自己在这里清静吧,我去要账去。”
也许因为久雨初晴,路上的人特别多,失修的柏油路面高低不平,低洼处积着一汪一汪亮晶晶的雨水,那些雨水在一辆辆疾驶的车轮的挤压下向两侧喷溅,发出一串串嘶裂的水声,路上的人们纷纷向两旁躲避,但往往是无济于事,于是不堪入耳的咒骂声就不断在车轮的呼啸声中此起彼伏,并像被溅起的水花一样会四处飞散。但大多数人看上去都是兴高采烈的,他们满面笑容地走在大街上,跟认识的人打着招呼,大声地说着:“天终于晴了。”
这让楚千寻感觉很不可理解,心想他们为什么都会有那么多高兴的事的呢?仅仅是天晴了也会让他们这么高兴?他们的高兴为什么就来得那么容易?自己高兴不起来,是不是因为对生活的要求太高?
楚千寻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却深切地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般的孤独,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片夏天里早凋的落叶,心中有无限悲凉,却又无处诉说。
到了永生纸箱厂,却被告知厂长去外地要账去了,要一周后才回来。楚千寻沮丧地往回走,却不知该去哪里。
每当心情烦乱的时候,楚千寻都喜欢到香水河边坐会,这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但最近一段日子却因为忙乱一直没去,楚千寻于是骑上摩托又往河边去。转过大街,穿过小巷,楚千寻只感觉自己的头脑木木的,连思想都已经僵住,最后一抬头,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并没来到香水河边,而是来到了纺织厂家属院,他从前的家的巷口。
一看到自己的家,楚千寻的心就被一股暖流拥住,他双腿撑地,坐在摩托车上,远远地看着院子旁边那棵已经枝繁叶茂的白杨树,心里不觉感慨万千。他觉得它比他离开这里时更高也更粗壮了,毕竟已经两年不见了,他又想起了院子里的那些花,林飞红喜欢栽花,院子不大,地上和花盆里却栽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几乎一年四季都能花开不断。楚千寻现在站在这里,突然感觉自己竟然有些怀念那些花了,也不知现在有哪几种开了花,还有林飞红是不是又种了新品种的花呢?
楚千寻正发着呆,犹豫着是不是该过去看看,突然发现院子的门开了,林飞红从里面走了出来,楚千寻心里还暗想,林飞红怎么这么晚才去上班呢?说不定又是昨天晚上看电视剧看到太晚,早上起不来。林飞红就是喜欢看那些无聊的电视剧,还总盼着楚千寻哪天能写本小说拍成电视。但令楚千寻没想到的是,跟着林飞红从里面走出来的竟然还有个男的,瘦高个儿,穿着运动服,手里推着林飞红的电动车。林飞红脸上挂着笑,跟那个男的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个人一起笑着,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楚千寻的心里不禁有些醋意,这女人,前些天还哭着喊着要跟他复婚,可一转头就又找了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