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想到,年届知命,又当了一回学生。
本来,活到老学到老,当学生绝不是一件坏事。更何况,我还算是一个比较好学的人。然而这次上学,却不是为学,而是为了敷衍,为了哄别人兼哄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样的学生,当然不是滋味。
有关部门下来一纸通知,我们被告知要去参加英语学习。经过这次短期培训后才可以取得一纸外语培训合格证,这样才有资格参加未来的职称评审。于是,我便像同学中有人自嘲所唱的那样,“老呀老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去了。
英语小时候到是学过一点,可现在除了“三克油”和“好杜有图”之类的最简单的词语之外都早忘到爪哇国去了。并非我们那一代人不爱学习外语,而是正当我们最应当好好学习的时期,学习外语竟成了罪过。记得有一次我在车间的废记录纸上用汉语拼音写了一句毛主席词“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不巧被前来巡视的一位保卫科干部看到了,他把那张废记录纸左右端详,仍不得要领,最后郑重其事地夹在他那黑色的牛皮公文包里,说是要带回去研究研究。研究了数日,大约仍未解其详,便煞有介事地找我谈话。本来,直接问我记录纸上写的是什么就行了,可他偏要采取迂回战术绕个大圈子。我一进保卫科的门,一看到那位老兄满脸的阶级斗争,先自软了。他问了一大堆诸如“你什么时候学过英语”“你常用英语写东西吗”“你在记录纸上用英语写过什么”之类的问题之后,最后才取出那一句汉语拼音字迹的照片(好慎重啊,原件大约已经存档了吧),当我告诉他那是一句主席诗词后,他一脸的阶级斗争就全部被最终没有破获一起用英语写反标的案件而流露出来的失望和沮丧所取代。从那之后,我连汉语拼音都很少写了,更不要说动辄可以令你得咎的英语了。
做文字工作以后,终日和方块汉字打交道,从来也见不到国外的文艺期刊,(省一级的图书馆里到是有一点,但据说是只有一定级别以上的人才可以借阅)至于对外文化交流的重任,自然不是普通业务人员所承担的事。所以从工作需要和学习条件来讲基本没有学习外语的机会和要求。人的一切技能都逃不脱用进废退这一规律,外语更是如此,许多人在大学里外语学的可以读原著了,工作几年之后,竟也忘掉十之七八,何况像我这样原本都不够半瓶醋的人。我们这一代人,搞自然科学的外语相对好一点,搞人文科学的大多不尽如人意,这恐怕就是最主要的客观原因了。
这一次去参加英语学习,仍然是客观因素促成的。因为通过学习,就有可能取得评比资格,就有可能评上一个高级职称,而据说高级职称又相当于什么什么级别,就可以住到多少多少平方米,就可以升多少多少工资,就可以享受什么津贴……总而言之,好处是很多的,如今的知识分子,早已不是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的颜回了,生于尘世,还想免俗,那就如同鲁迅所说的像是揪住自己的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迂近于愚了。谁不想交际应酬时少几次囊中羞涩的窘迫?谁不愿妻儿老小住得宽敞一点?而知识分子要想如此,除了职称这一架梯子之外,就再也没有别余的登高之路了。前几年,见到过一篇小说,说有一位身患绝症的老知识分子得到自己终于评上职称的喜讯后才怀着一腔欣慰安然辞世,读后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凄怆,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兔死狐悲或同病相怜吧。
既然自己要想升工资,要想调住房,要想享受津贴,那就一门心思专心致志地去学去考就是了。而我却偏不这样,日每顶着炎炎酷日去速成外语,内心深处却为矛盾和不平衡所折磨着。心想这不纯粹是一种形式吗?速成学习几天外语,就算考试合格了,过几天不是又忘得精光吗?作一个文学刊物的编辑,又有多少使用外语的机会?即便有使用外语的机会,速成十多天就能够派用场吗?而眼下又不得不为形式所役使。那些日子,我简直就是为了一种形式而活着,心中痛苦异常。为了平息心中的浮燥,我宽慰自己,何必那么认真,和自己过不去呢?生活中为了某一种形式而活着的人还少吗?昨天是一名小干事的时候还夹着尾巴做人,一但当了某某长以后,就“一阔脸就变”,见了老熟人老同志也哼哼哈哈地打起了官腔,只是倒还不至于“所砍头渐多”,这样的人本身就是一种形式符号。人家能有这样的修养,自己为什么连平衡自己的心理都做不到呢?然而尽管努力排遣这种自我困扰,仍旧收效甚微。我不知道对于自己具有这种心理素质究竟是该庆幸呢还是该自责。难道真如父亲一向评价我所说的那样,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所幸一个头脑还不算太迟钝思维还不算太滞涩的活不剌剌的人为一种形式所异化只有十多天工夫,学习终于结束了,我同大家一起参加了例行的考试,我这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竟然考了九十三分(真是天晓得),听到这个消息,我淡然一笑,心中却涌起一种凄然。
现在,职称评审材料已经报上去了,单等着诸位评委来决定我的命运了。我当然个盼着能够如愿以偿,每月加几十块钱,对于一个平民的生活,正如一句蹩脚的广告词所说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喔”,饭桌上又可以多一盘菜,我当然愿意看到孩子们为之雀跃的笑脸;或者自己又可以添一两件过得去的衣裳,偶尔去一下什么庄严或者豪华的去处就不至于老是被那些故作严肃的年青门卫阻拦盘问一番了。
每当一回味起那十多天的感觉,心中便满不是滋味。陶潜有句云“既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原来他老先生也曾有过类似的感受。但人家却能够毅然辞官回乡当起隐士。说到这里,就又不能不谈条件了,他回家做隐者,还尚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我什么都比他好,只是这一点却比不上他。所以不甘心为形役,也没有资格去当隐士,就只能在惆怅而独悲或不断地调整自我以适应环境之间作选择了。然而我真不知应该选择什么。
(原载《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