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河上小三峡
大宁河发源于大巴山南麓,在四川省巫山县巫峡西口注入长江,乘船沿大宁河北上,便进入了小三峡。
哦!好一个小三峡。
游船一进入大宁河,你立刻就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呼。一种原生态的美、一种远古气息扑面而来,这种美是立体的、多层次的、全方位的。令你目不暇接,令你神思飞驰,令你不得不在惊叹之余确信冥冥之中一定是真有一位全知全能的造物主曾经或者现在仍然主宰着这个世界,真有所谓有鬼斧神工了。你抬头看天,万仞绝壁之上夹着一线蓝天,(其实我去的那天,正巧下雨,并没有蓝天,这蓝天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我绝对相信,这里的天一定是湛蓝湛蓝的,云一定是绵白绵白的,都如婴儿的眼睛一般清纯。因为这里从天空到地面都不曾沾染过人世间的些许肮脏)。你俯首看水,那并不宽阔的河床里碧玉如泄,岸边红胸黑背的不知名的山雀听到机船的马达声便轻捷地一纵,窜到蓝天里,只留下身后颤动的枝桠。纵目两岸山崖,更会令你惊异不已,一石一洞都可以引你想象出一个故事来,整片崖壁那简直就是一处太古传说的立体雕塑群。满脸沧桑的老船工指点着远处如数家珍:这是熊猫洞。你就看到前面并排的两个圆圆的山洞真像一只熊猫的两只憨态可掬的大眼睛;他说这是“乌龟下蛋”,你就看到岸边的浅滩上一块从山顶落下来的扁圆的巨石,边缘上突出的一块正冲着天,连起来看真酷似一只昂着头的乌龟,而乌龟的尾部都横七竖八地散着西瓜大小的圆石,可不就是乌龟下蛋么?还有什么“龙出虎进”,“仙女抛绣球”。最维妙维肖的要数放马归山了,一处凹进去的山岩上,悬挂着四根粗大的钟乳石柱,状如马腿,石柱之上,复盖着的钟乳石又酷似马臀马背马尾,整体看来活像一匹久久驰骋之后归隐山林的神驹。
大三峡早已过多地杂糅了现代文明的痕迹,江中舟楫扰攘,江水早已浑黄,沿岸一些急功近利匆匆建起的人文景观和三峡原本的古朴稚拙形成过于强烈的反差,郦道元笔下三峡的韵致只剩下一些孑遗了。而小三峡水不深却清,洞不阔却幽,峡不长却峻。《水经注》所描述的“……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高猿长啸,哀转久绝。”如今用来描绘小三峡倒是恰如其分。
再过三峡,一定还要去大宁河,还要去看看小三峡,那是一条忘忧河,一条归真河,它能把你在世俗尘嚣中积淀在的心头的愁烦纷扰洗濯一净。而人的一生中能够如此彻底地接受一次大自然的洗礼的机会实在是有限的。
卖石头的小孩
游船溯大宁河而上,观光客正陶醉在小三峡两岸的美景中感叹不已时,船靠岸了——前面有一段河面水太急滩太险,游船负重逆江而上马力不够且有危险——要大家上岸步行一段,让船绕过险滩再上。
人们刚一下船,忽地围上一群孩子来,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怕只有三四岁吧,走路还蹒蹒跚跚呢。天上正落着朦胧细雨,他们每人戴一顶破草帽,有的还穿着一双鞋,有的干脆赤脚,每人手中端着一个塑料或者搪瓷的小盆,争先恐后地围上来,双手高高地把小盆到游客面前。
“叔叔阿姨,买一盆吧,两元一盆,买一盆吧!”孩子们扯着游客的衣襟拦住去路央及着。
人们朝盆里一看,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哇!太美了!只见一盆清水里,十向块石头异彩纷呈,红的一色胭脂红,蓝的靛蓝,有的还呈现出密密麻麻线条古朴的花纹。谁见过这样漂亮的石头?简直令你觉得自己置身于阿里巴巴寻获宝藏的山洞里了。小三峡这样的奇山异水之间蕴藏着这样的奇石原也不足为怪——人们大概都有这样的心理。于是纷纷解囊成交。我当时也决定买他十盆八盆的,回去送朋友那是再好不过的礼品了。可生活的经验提醒我,一个完美完美无缺的人常常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一种美到极致的事物往往是海市蜃楼式的骗局。如果世上有这样奇异的石头,它现应比雨花石之类有更大的名声,我还不至于孤陋寡闻如斯吧。于是细细端详起来。假的终究是假的,当我拿起那漂亮的胭脂红石头用指头一擦,指头肚上便染上了一层红色,当下令我沮丧不已——还有什么能比使你欣喜万分之后突然又瞬息破灭的事物令你沮丧呢?更何况它本身就是一场骗局。
同行的沙德麟君早已买了满满一塑料袋五颜六色的石头,一把钞票已经塞给了那个戴草帽的孩子手里了。我上前去告诉他以后,他用手一摸,弄了满 满 一手蓝污,他一脸尴尬与无奈,默默地将整袋石头倒进那孩子的小盆里,那孩子瞪大眼睛抗议道:“不能退不能退!”宽厚的沙君拍着他的肩头对他说:“石头还给你,钱我不要了。”那孩子这才把小盆凑上来,脸上呈现出一种天真的麻木。
此时,我直觉到这是一个难得的镜头,就按下了快门。不料那孩子突然从麻木中醒来,显得百倍机警,扯着我的衣服嚷着一口好听的巴东方言:“照相要给钱的,照相要给钱的!”惹得游客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在人们的笑声中,我的心像被放进开水锅里紧了一下。我塞给他一张钞票,不忍再看他一眼,偕沙君走进迷蒙的雨雾之中。不知怎么回事,眼前的美景顿时暗然失色。
之后,一想起大宁河小三峡的迷人景色,心中总有一片拂不去的阴影。就是那个戴破草帽端着一盆染了颜色的石头骗人的孩子。我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是谁都没有权力责备的。他并不可爱,但他可怜,他有着双重的可怜。他本来应该在阳光明媚的幼儿园中唱着《种太阳》翩翩起舞,能怪他么?
我只珍藏着这张照片,提醒自己不要忘掉这个孩子。
屈原和桔
渡船在秭归的码头停泊,我们上岸去参谒屈原纪念馆。
秭归——多么美的地名,字形美,字音更美。而这个地名原本还有一个愈加美丽的传说:屈原受馋言被楚王放逐时,他的姐姐特意回来看望他,所以就有了秭归这么一个美好 的地名。
纪念馆就在长江边,上岸后沿着石阶路拾级而上,大约高出江面五十多米的山坡上依山势而建。大门是典型的祠堂式,且具有深厚的地方和民族特色。纪念馆正厅的前面,立着一尊三闾大夫的铜像,铜像塑得很好,一反我们历来为伟人塑像的风格,不是那种挺胸凸肚目光炯炯高瞻远瞩超凡入圣的形象。精瘦的屈子,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向下,面色悲戚,似有满腹心事。既符合他当时被放逐的处境,又充分地表现了他忧国忧民的内心世界。我们在屈原像前行礼如仪,合影留念,然后步入纪念馆大厅,人们悄无声息地在着屈原著作的各种版本和各种实物的展柜前留连,在内心深处和这位两千多年前的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进行着默默的沟通。
屈原的故事和传说,以及他气贯长虹的诗章,早已为人们所熟悉,且早已深入我们民族精神的精髓之中。不仅如此,五十年代,他就成为世界十大文化名人从而受到全世界人民的崇仰和纪念。
秭归不仅产生了屈原这样伟大的诗人,还是宋玉和王昭君的故乡。从纪念馆里出来,我信步徜徉,秋雨迷蒙之中,只见远远近近是一片迷人的绿色,平地山峦到处是一株一株的桔树,婷婷玉立。肥厚的叶,圆硕的果,形如华盖的树冠,沾了雨水便更呈现出一片诱人的油绿。美得那么纯朴、那么超脱、那么典雅。桔树的经济价值观赏价值自不待言,她多刺的枝条、不受欺凌的风骨、她根深叶茂独立不移的品格,不正是造物主在向人类昭示一种精神么?我想,屈原正是禀赋了这种精神,涵纳了这种正气,才最终成为“深思高举洁白清忠,汩罗江上万古悲风”的我们民族历史上最具有人格意义的英雄人物的。
我步入桔林,在一片绿色中留连忘返,清淡的幽香沁人心脾。我想,当年年轻的屈原定然常常在这桔林中漫步沉吟,桔的枝桠抚弄着诗人,桔的清香沐浴着诗人,桔的风骨陶冶着诗人……静静地静静地,我仿佛听到了诗人略带沙哑的歌喉在唱:
后皇嘉树,桔来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
栈道情思
我们的船进入瞿塘峡,风停雨住,能见度好了一些,我正在船顶平台上倚栏眺望,同船的庆圆君走过来,向岸边一指:“看,古栈道!”我连忙举起望远镜,立时,那悬在绝壁凌空的古栈道便尽收眼底。
汹涌浩荡的江面上,壁立千仞,在直上直下的悬崖半腰上,每隔数尺,凿一孔各数寸的方洞,洞深数寸至一二尺不等,孔中插以横木,横木上架栈板,便成了栈道。据志书记载,古栈道上原来还有石栏、铁索,宽可达二三米,每隔数里还有亭阁供旅人休憩。如今铁索石栏亭阁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孔孔黑乌乌的方孔和一些残缺不全的横木栈板。这里的栈道并非《战国策。秦策》中所提到的“栈道千里,通于蜀汉”的栈道,那是指战国时秦伐蜀时所修的金牛道——南栈道。时间要比这久远得多。三峡的栈道是光绪十四年(1888年)修筑的。在那以前,蜀地和长江中下游间的交通就只能靠长江这一条水路了,而每遇洪水,浪大流急,舟楫停航,商旅不行,交通就中断了。有了这一条栈道,长江这条通道才变为全天候。可这是什么样的路啊,悬在悬崖峭壁上的几根横木架着几片木板,人走在上面,吱吱作响,左摇右晃,俯首下望 ,如临深渊,令人触目惊心。这样的栈道当然不能行车,想想当年 远行者提心吊胆地在栈道上一步三摇,走一段路便不得不在路中所设的阁楼里喘息片刻再继续赶路的情景,方才体味 到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话决无半点夸张,也明白了何以古人会那样多愁善感,有那么多的离愁别绪,常常要在分别的岐路上“儿女共沾巾”一番。那样的路途,那样的交通工具,生离当然也就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死别了。难怪李白在《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诗中写下了“孤帆远影碧空净,惟见长江天际流”这样哀怨悱恻的诗句,也难怪江淹一篇《别赋》流传千载赚得古今多少离人泪。比不得我们今天,到四川去火车、汽车、轮船都条条道路通巴蜀,还有飞机,无论从什么地方去,都是几个小时的事情,所以为亲人朋友送行,再决无怅然之感 了。可见人的思想感情是随着物质条件的而变化的。
面对着古老的栈道,我忽然想起了运河、长城,中中华民族昭著于世的伟业,都有一点共同之处,那就是它们都体现了我们艰苦卓绝坚韧不拨的民族精神。你看到高耸万丈的石壁上一方方的栈道石孔,眼前自然 就会当年开拓者们身系绳索,悬荡在绝壁间一锤一锤奋战的情景,成千上万个栈道石孔就是这样一锤一锤凿成的。想到这些,怎能不对这些先民肃然起敬?这正是我们对于人类文明人类精神的一种独特贡献。日本英国海底 隧道工徎浩大令人叹为观止,然而却是当代所为,以现代化的技术现代化的掘进工具完成这样规模的工程其艰难程度当然也就无法与当年开运河筑长城修栈道同日而语了。
(原载《青年文学家》1998年8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