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蒋胤既然撤去了官职,进宫后,都是以草民自称,可贾太后感念他昔日对朝廷的奉献,仍是尊称一声国舅。
“国舅爷,”贾太后此刻听蒋胤口出此言,不是修道修傻了吧这人,一惊,“你不知道,这女子是塘州之战中官员的后人,本身有流放之罪还未服完,怎可就这么放了!”
蒋胤听了这话,竟是淡然一笑,这笑意说不出的深意,竟然有这七分的牵念,与三分的哀戚,与气质截然不同:“太后,三年前塘州之战的遗留罪臣,正是草民亲自处理的,怎么会不知道?”
朱顺心头一动,附耳:“太后,没错,当年圣上下旨,正是委派国舅爷去塘州断案监斩。”
云菀沁心下飞快转动,三年前,是塘州之战,而这蒋胤,也正好是三年前遁入道家,无为清静,不问朝事……这样说来,难不成蒋胤的辞官与塘州之战有关联?
果然,贾太后也是猜到几分,乌浓平滑的眉毛攒了一攒。
红胭见到蒋胤过来,听他自保家门,已经是浑身一抖,此刻再看清他的脸,面色惨白。
是,她见过这双眼睛,是这男子,就是他,当年从京城来的蒋御史!
只是,当年这双眼睛狠戾而无情,决断而不听人劝告,如今这双眼无欲无求,似是看破了红尘!
当年蒋胤一来,已被蒙奴铁蹄践踏过一次的塘州又兴起一股腥风血雨!
保卫城池不利的塘州将士们,被五花大绑于城池下,蒋御史一声令下,头颅齐齐落地,空气中的血雾弥漫了整整数日,走在大街上,回去若不洗脸,脸上都是一层淡红!
身为戌边的军官家属,红胭知道父兄可能有朝一日会死在战场,却没有料到会死在自己人的手上。
父兄与父亲的上司下级们也曾奋勇抵抗过,虽然失败了,但到底也是拼杀过,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这样还不放过他们?
死就死,还要治一个懈怠军务,不顾百姓的罪!对于军人来讲,这是多大的耻辱。
塘州是边境之城,北方外敌犯境,一般都是从此处破口,所以戌边的军官最是辛劳。
十几年如一日风餐雨露,在营中练兵不怠的是她的父亲,几场战役下来连成家生子都拖成了老大难的是她的兄长,为什么到头来却成了散漫无矩的失职军官?
蒋胤当年心性冷恨,手段雷厉风行,为震慑新的塘州官兵,杀鸡儆猴,将罪臣女眷绑在刑场观刑。
十三岁的红胭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同僚们一个个人头落地,眦目呐喊:“战场情况多变,绝不是因为他们散漫无矩、掉以轻心——你们不能这样判定他们有罪,不能——他们没有不顾百姓,不顾城池——冤枉啊!”
话不落音,座上人只一双冷目望过来:“塞住那罪臣女眷嘴!”手一挥,监斩牌“啪”声堕地,刽子手大刀落下,父兄与她阴阳两隔!
今儿再见当年判处塘州军官的御史,红胭勾起心头往事,百味杂陈,竟恸哭一声,瘫趴在地上。
进宫前,许慕甄叫她在太后面前阐明身世,叫她忍住,不要害怕,太子会安排人来,会有转机,可她没料到,这个转机,竟是当年判案监刑的蒋御史。
蒋胤见到红胭的情状,眉头重重一跳,却再也没什么顾忌了,袍摆一掀,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语气一字一顿,似乎并没什么起伏,却让众人越听到最后,越是心惊肉跳又无比感慨:“太后,当年塘州之战,草民年轻气盛,一意孤行,一看塘州城池被蹂躏,已勃然大怒,查案不到底就依照经验,判断塘州的官兵轻敌,才致使塘州破城,受了北人的荼毒,为杀鸡儆猴,震慑内外,草民加重刑罚,斩立决塘州总共一百三十六名军官将领,流放其家属统共七百多名,流放途中不堪折磨死去的家属超越半数……”
贾太后长叹一声:“那是你的职责本分,何必说自己的不是呢,国舅爷。”
“太后,”蒋胤抬起一双眼,声音开始有崩溃,“回朝后,有人抓获一名北人,草民再行审理,才知道犯下不可挽回的的错!”语气沉痛不已,“战役前夕,蒙奴派遣了两名北人间隙混入营地,盗取了作战图册,毁掉我方关键哨岗的作战器……塘州官兵殊死抵抗到最后,为着百姓安全,方才弃城竖降旗,已是将伤害减到了最低——可,草民年轻得志,长了几分傲气,总觉得不会犯错,审理塘州案时,仅凭着个人主观臆断和个人经验,丧失了理智,造成一百多名戌边官员枉死,家属受罪——草民日夜不宁,心怀愧疚,耳边似是总有冤魂徘徊,每次一想到,就恨不得要呕血。经历这种重大失职,背了几百条的人命,草民还有什么面目当官?”
“这……”贾太后禁不起突如其来这么一堆事儿,脑子有点糊涂了,“国舅莫非是为了这事儿,才——才辞官退隐?”
一个本来无比优秀的天之骄子,忽然犯下弥天大错,颠覆过去的水准,怎么会不崩溃?
不仅仅是愧疚那几百条人命,也是对自己错误判断的恼火,本以为躲在山里清修就能避开良心拷问,今天见到红胭,却叫这国舅彻底崩溃了!云菀沁心下感叹,又望向太子,他是蒋胤的外甥,想必也是知道舅舅隐退的真实缘故,难怪……要将蒋胤请出来,除了蒋胤,确实再无人能保住红胭。
蒋胤好似听不到贾太后的问话,情绪已几近半失控,语气平淡了一些,却夹着几分泣音:“所以,今日跪在皇太后眼前的女子,并非罪臣之女,而是忠臣遗孤啊!太后——草民欠她,朝廷欠他,大宣欠她啊!草民已经缩在龟壳里躲了三年,今儿老天既然给了一个还债的机会,草民就算死也得要保住她!”
太子见差不多了,挥挥手:“来人呐,国舅爷情绪太激动了,先将国舅爷搀回瑶华殿,请个太医过去,把把脉,调养调养。”
两个高大的太监将清瘦如纸片人一般的蒋胤一搀,托了起来。蒋胤憋屈了三年,今儿一爆发,哪里能轻易收得住,仍陷在羞愧与自责,箍住两个太监的胳膊,死活不走:“洪小姐,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父亲与塘州几百条人命——太后可千万不要为难洪小姐,不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