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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金川门之变(2)

“你这叛贼!你也知道诬陷罪应该凌迟,而叛君叛国,却不该斩首吗?!”喊罢,又“啊呀”一声大叫,两手挥刀,狠狠地朝徐增寿的颈上砍去……

建文帝真不敢相信他会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斩首”的要领。当他挥刀的工夫儿,徐增寿下意识地往后歪了歪脖颈,于是使刀刃取得了最佳角度。头颅基本上被砍掉了,尚有一点点皮筋与颈相连。只见那被砍断了的大动脉变作血的喷泉,“滋”地往上喷射,大约有三四尺高,且溅了建文帝满脸。建文帝一时惊傻了,他茫然地看着那血的喷涌渐渐变短变细变弱终于完全消失。而徐增寿那偏离了颈项的脑袋上的眼睛,则像是在欣赏上元节的焰火,那张开的嘴巴是在发出“好啊”似的赞叹。

徐增寿的身躯歪倒了。

钢刀也从建文帝的手里掉到地上了。

于是从这一刻起,建文帝的眼睛透过鲜血所看到的世界便成了红色的了。

四年的叔侄之问的战争他杀了多少人啊,经他判处死刑的人又有多少啊,但徐增寿,这是他亲手杀的惟一的一个。

当建文帝和方孝孺、练子宁等警惕着徐增寿,警惕着朝阳门或仪风门的时候,却想不到金川门向燕军打开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城下燕军阵营里突然亮出了燕王的仪仗。站在城楼上的谷王朱橞和曹国公李景隆,特别注意到了亲王的麾盖。那高大辂亭后面树有两面红旗,左旗绣日月北斗,右旗绣燕字。他们知道,从现在起燕王不会再穿着庶人的服装在人前出现了。

“燕王殿下到了!”李景隆对谷王说。

谷王当即命令身边一位将军:“放炮,开城门!”

“放炮,开城门!”那将军摇动了令旗。

随着三声炮响,瓮城门隆隆地打开了。城外燕军早有准备,此时欢呼着冲向城门。护城河上架有固定的石桥,而不是可以上下升降的吊桥(吊桥已被证明并不有利于守城,因为它在限制敌军进攻的同时,也往往限制了己军进出的自由,所以如应天这样高大的城池已淘汰了吊桥)。燕军沿着石桥潮水般地涌过来,又分作两股洪流,涌向瓮城的左右门。其中右门虽已打开,但门内作为防御用的“塞门刀车”却因轱辘出了故障而未能及时拖走,瞬间里燕军冲在最前头的士卒就被人浪冲到了刀车锐利的锋刃上,他们的胸腹立时被穿透了。但是人浪不可遏止,继续推动着“刀车”,在轱辘已失去作用的情况下硬是把“刀车”移开,可知这是多大的力量!

燕军源源不断进入金川门。朱能、薛禄、丘福、狗儿等各率自己的部队分头攻占其余各门。燕军基本上未遇到有力的抵抗。他们惊奇地发现,有的城门在他们的马蹄尚未到达时即已换上了“燕”字旗。只有徐辉祖忠心保君,听得说金川门失守,忙带领麾下三千人从朝阳门过来增援。他的兵马与薛禄部相遇,立即展开了激战。薛禄持槊勇不可当。他向徐辉祖大喊:

“我即是生擒李驸马的薛禄,尔也想尝尝我槊的滋味吗?”

徐辉祖情知不是对手,只能拨马而退。败退的过程里,他的兵马越来越少,大都弃兵投降了。

徐辉祖长叹一声:“天数也!”扔下手中长枪,单骑逃回中山王府,此后杜门不出。

朱高煦按照燕王的命令带领一千人,在前不久降燕的一位老太监的引领下,前往锦衣卫南镇抚司搭救周王。与此同时,华聚也带一千人去北镇抚司搭救齐王。说来这也是燕王精细之处:他怕建文帝作垂死挣扎时先下毒手戕害二王。二王中的周王,是燕王同母胞弟,燕王对周王的感情,比对其他各王自然更近了一层。朱高煦等风驰电掣到南镇抚司时本预备着有一番厮杀的,却未想到镇抚伍云早在大门口相迎。

朱高煦并不认得伍云,只把槊一指问:“周王何在?”

伍云说:“且随我来。”

周王朱柿是关在一栋小院里的。从云南蒙化迁来后,他一家生活上有了温饱,行动上却仍无自由。此时他正百无聊赖地在梧桐树下自己与自己下棋。他最小的儿子则撅着屁股在拿小铲儿玩泥巴。突然门被“嗵”地推开,伍镇抚带着执刀剑的朱高煦等闯进来。周王立时脸色煞白,对伍镇抚说:“我死期到了!”便想站起来。站了两站,腿却挺不直。不料披甲戴胄的那位年青将军——即朱高煦——趋前一步,将剑一丢,扑通跪下说:“五叔,侄儿给你请安了!”

周王愣怔着,问:“你,你是谁?”

朱高煦说:“我是高煦呀!我父王叫我来救你呢!”

“你,你是高煦?你父王是燕王?我的四哥?”周王说,“这不是做梦吧?孩子,你咬我一口,看我疼也不疼?”

朱高煦捉住他伸过来的手,轻咬了一下食指。他喜得跳起来:“啊哈,疼,疼!不是做梦!我死不了啦!哈哈!”他摇着那留有高煦牙印的手指,朝着太阳喊:“天神呀,我真地活着,我看到太阳了!……”但他小儿子却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周王在京师的这几个月里,除了知道阴晴变化,其他一无所知。朱高煦也来不及给他解释。因城内战斗尚未结束,为安全计,把他扶上马去,赶紧先出城去见燕王。

周王在朱高煦陪同下出得金川门,来到燕王营帐。朱高煦抢先一步到帐门口大喊一声:“父亲,我五叔来了!”话音未落燕王便扑出来。燕王的泪水早已流下来了,故而视线模糊,光看见隐隐约约的有个人影朝他晃悠。其实周王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儿。这对亲兄弟呼通搂在了一起。都说不出话,光知道哭。一个哭成黄河,一个哭成长江。

两兄弟相抱着进入营帐。你给我擦泪,我给你擦泪。人真是奇怪动物。譬如燕王,看惯了淋漓鲜血,也看惯了刀光剑影,能杀人如麻,有铁石心肠;可如今在同父同母的弟弟面前,这份挚爱,这份柔情,即使翻遍了仓颉的字典,也找不出恰当的字词来描摹呢!

燕王一看周王,还不是想像中那么衰老虚弱不堪一睹。便很高兴说,这便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呢。周王说,大兄啊,我直至如今还如在梦里呢!燕王说,此后我兄弟有时间叙说。走,五弟,且随我到金川门上看看去?周王说,走,四哥,你走到哪我跟到哪。不过你得将手拉着我,若不,一阵风来把咱哥儿俩刮散了,我可又找不着你了!燕王说,好好好,咱哥儿俩就手拉手,多大的风也刮不散!……

于是燕王与周王都骑上马,并辔走向金川门。那时官军所设置的所有障碍物皆已清除,尸体也已拖走,燕军将士和李景隆等投降的官员早列队迎接。燕王在前,周王在后进入金川门。燕王刚想下马登城,不料突然从旁边闪出一位官员——从其公服上的獬纹来看是个御史,冷不防一把就揪住了燕王的马缰。燕王不由地吃一惊,喝问:

“你是何人?胆敢拦我马首!”

那御史冷笑一声,嗔目说道:“你问我是何人?我姓连名楹,乃皇上除授的监察御史,专职纠察内外官邪的。我倒要问问你是何人?你可是上忤天命下背人心的‘燕庶人’吧?你口口声声……”燕王的护卫当然不会允许他继续说下去,慌忙扑过来,扭臂的扭臂,堵嘴的堵嘴。李景隆气咻咻地喊着:“连楹你怎敢如此!不想活了吗?”连楹挣扎着喊:“为君尽节,虽死何憾!”说罢,扑向卫士的刀锋。鲜血立刻汩汩地从胸膛流出……

这是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但燕王对这种不愉快似乎也有思想准备,所以看不出怎样的气恼。倒是周王脸色煞白着骂了一句:“螳臂挡车!……”

他们登上城楼。应天城墙不似北平、开封那样比较规则,它的西北部尖尖地伸出一个角儿,金川门便在这角儿上。燕王登临城头,俯瞰大江、秦淮,遥望葱笼钟山、凤凰台,不禁记起了元代萨都刺的词句:“石头城上,望天低云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这首《念奴娇》的上半阙,恰能抒发他此时的情怀。真好像这是萨都刺专门为他而填的词呢!“蔽日旌旗”,“白骨纷如雪”,这难道不是四年“靖难”之战的真实写照吗?而如今,惟有他这胜利者,才有资格“指点六朝形胜地”,才敢说“眼空无物”呢!……

他的目光聚拢在了皇宫上。皇宫靠近东城墙,而朝阳门几乎是紧贴着紫禁城的。现在,紫禁城的后宫区域正燃着大火,滚滚浓烟正随着东南风往这边飘散。他们似乎感受到了大火的炙烤。他们不约而同地吸吸鼻子。似乎想嗅出这烟味儿里,有没有被烧烤的人肉味儿……

这火光和浓烟,宣告着一个朝代结束了。

建文帝从地上拣起带血的刀,情不自禁地就往午门方向走。随侍他的太监周恕问道:“万岁这是要去哪里?”他“嗯”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他是要去午门。午门是紫禁城的南方。紫禁城外还包围着一道皇城。皇城南北长五里,东西宽四里,周长十八里,呈凸字形。建文帝下意识地提了钢刀往南走,大概是在这一刻里,他想到了作为这座凸字形皇城主人的责任——应与羽林军将士们共同战斗,流尽最后一滴血。

但是周恕却抢前几步拦住他说:“万岁,别往前去,往后走吧,宫里还应该安排安排啊!”

他站住了。“是啊,太子、皇后,还有其他妃嫔,该如何是好?”……却也怪,一旦想到了他们,方才那股英气勃勃的气头儿顿时没了。

恰这工夫儿,南面喧喧嚷嚷呼呼隆隆跑来了许多人。都是参加过早朝的臣僚,看上去衣冠不整,有的还溅了血迹泥污,一看就是刚从城墙各门上败退回来的。他们猛然看到建文帝满脸是血,大吃一惊,一面跪下一面问:“陛下受伤了?建文帝忙说:“不是……快快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不必拘君臣之礼了!”

方孝孺哑着嗓子简单地告诉建文帝:燕军现已控制了大半座京城。刻下只有徐辉祖的部队,一半把守着朝阳门,另一半由他亲自带领着增援金川门去了。如果徐辉祖被击溃——看来这是必然的了——那么顶多两刻钟燕兵就可以包围紫禁城。看来别无他法,只能指望羽林军把守……方孝孺说到这里,嗓子突然完全失音。他只能凭嘴型表示着自己的意思了。建文帝看他又是拍胸口,又是指宫阙,明白他要说的是:

“臣当为社稷而死!”

此时练子宁、陈迪、邹瑾、胡闰等也都随了方孝孺慷慨激昂地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建文帝为之感动,哽咽了一句:“是朕不好,令卿等……!”结果激起一片哭声。哭罢,练子宁说:“陛下哪儿也不要去,就在殿里坐着。臣等知道身后有陛下,眼前便是一片光明呢!”说得建文帝禁不住又滚下热泪。然后方孝孺、练子宁、陈迪等朝他磕了头,又雄赳赳往皇城南门方向走去了。也有几位臣僚未走,他们是翰林编修程济、御史叶希贤、曾凤韶和吴王府的教授杨应能等十余人。

忽然程济向建文跪下说:“陛下,臣意是该安排安排后事了!”

建文打一个冷战。点点头:“你说的对,朕是该安排后事了!”然后吩咐太监周恕:“你快去把皇后接来。不,还有太子、文圭,都到奉先殿去!”说罢,又左顾右盼,问王钺:“嗯,方才我把刀丢在何处了?”

一听皇上的意思是要找刀自杀,周恕、王钺、叶希贤等连忙都跪下泣不成声:“陛下,可不能走那条路啊!……”

建文顿足叹道:“那朕有何路可走呢?”

此时程济说道:“陛下不如出亡。”

“出亡?”建文苦笑道:“贼兵现已围城,朕如何能出得去呢!”

程济却突然现出怪兮兮的模样说:“臣昨夜梦见太祖高皇帝,他说他升天时曾遗有一箧,藏于奉先殿内。太祖专谕臣:‘如帝临大难,当发箧而视’。……”

建文既惊又诧。摇摇头说:“那不过是梦,信它怎的?……”转而一想,又说,“唉!走也罢,死也罢,总得向祖宗说一声。还是去奉先殿!”

此时周恕早已安排好了肩舆。建文坐上肩舆,程济、叶希贤、周恕、王钺等跟在舆后飞跑。奉先殿的位置是在乾清宫的东面,他们这是往北跑。刚刚跑到谨身殿东边的后左门,忽听得后面“嗵”地放了一炮,震动得人身上的肉都簌簌颤抖。抬肩舆的小太监听到这炮声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众人也都扭回头去看。此时南面又是“嗵”地一响,那尾音儿直在耳朵里盘旋,久久不息。而在这两声炮之后,隐隐地似乎又有喊杀声飘过来了。

建文帝说:“是否贼军已杀至洪武门了?”

周恕等都顾不得回答。王钺朝一个小太监屁股上踢了一脚。小太监醒过神儿,肩舆又启动起来。很快便来到了奉先殿。建文帝当然不会察觉,这两个太监、两位文臣,早已在互相挤眉弄眼儿,暗示着什么。

管理奉先殿的太监已经逃跑,但殿门却开着,香火和蜡烛还燃着。前不久建文帝来“荐新”时摆上的西瓜和甜瓜刚刚开始腐烂。建文帝在几位祖宗的神位前双膝跪地便大声恸哭。才要絮叨几句什么,周恕和王钺两边儿催他说,万岁,还是找找太祖所遗之物吧?于是,他便拖着长长的涕泗,由周、王二人搀了,程济与叶希贤、曾凤韶等在后面跟着,一行人来到后殿为太祖专设的祭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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