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正是名满天下的反清复明义士甘凤池。此时见对方一片赤诚,且早已识破自己的身份,忙伸手相搀道:
“先生且莫行此大礼。甘某担当不起。”
曾静这才起身,两人正要叙话。这时,一个十五六岁、书童打扮的男孩子跑进来,那书童惊奇地看了和尚一眼,向蒲潭先生恭敬地一礼,道:
“先生,夫人吩咐,叫您快去用午膳。”
“安子,这位大师是为师的朋友,快来见过。”曾静急忙介绍道。
安子很机灵,立刻走到甘凤池面前,屈膝施礼道:
“安子见过大师,愿大师万事吉祥。”
甘风池当即扶起,赞叹道:
“好一个英俊娃子,将来定有出息。”
随身摸出几块散碎银子,赏给安子。
曾静道:
“大师,请到舍下一叙,如何?”
甘风池见他一片谦恭,且又是东海夫子吕留良的弟子。那吕留良是一代儒学大师,著名的反清复明的思想家。甘凤池一生仰慕至极,吕留良虽然早已过世,但其反清复明的思想在江浙一带颇有影响。甘凤池与其子吕葆中交情甚笃。曾静既是吕留良的弟子,也算是同道中人。于是不再客套,便由安子前面带路,一行三人走出房间。
曾静的府邸就在书馆的隔壁,原来和书馆是同一院。曾静的祖父在明崇祯年间曾出任过柳州知府,官职虽不高,但在穷山深谷的永兴也算是出了大人物,曾家可谓煊赫一时,所以在永兴城里曾家建起了高大的府第。到了曾静父亲,明朝已亡,科举因战乱取消,曾父虽有满腹经纶,却只能在南明小朝廷的一位将军门下充当幕僚。南明被清廷剿灭,曾父再无音讯,多半已在乱世中死去。唯有这一处大宅地留与子孙。
甘风池、曾静来到府中。曾静立即吩咐仆从准备酒宴。曾家这时虽有高大的府第,却是外强中干,府中仆从只有三、五个,曾静一声吩咐,大家立刻忙活起,连曾夫人也跟着帮忙料理酒宴。因为甘凤池尚在通缉中,曾静于是笑问道:
“大师‘法号’怎样称呼?”
甘凤池略一思忖,答道:“贫僧出家于大岚山西圣寺,法号一风。”
“一风大师”,曾家盍府上下就这样称呼这位远道而来的神秘客人。
吃罢中午饭,曾静便领甘凤池来到自己的书房。这间书房与书馆的那书房大不相同,不光宽敞明亮,布置得古朴典雅,最主要的是书多字画多。书案正面的墙上,悬挂着“心有开明”四个隶书大字。两旁则是东晋五柳先生陶渊明的诗词和唐诗宋词的上乘之作。书案后面是两个大书柜,占满了整整一面墙,里面摆放得整齐有序,全是书,有《大学》、《中庸》、诗、书、礼、易和二十四史等史籍。甘凤池本是武林中人,虽然也略通诗书,却不是以文为要。现在突然置身书香之中,却是别有一番意境在心头,便笑道:
“蒲潭先生儒学中人,此种书香之气,足以使甘某‘放下屠刀,立地从文’,将来也许会科举成名,博个光宗耀祖。”
“博取功名!甘大侠真会说笑。”曾静苦笑着,“如今是满人的天下,满人在马上得天下,也崇尚武力安天下,哪里还有我们读书人的希望。”
甘凤池摇头道:
“虽说满人崇尚武功,但科举取士还是沿袭,不是有许多汉人学子通过此途步入朝廷的吗?”
“是啊,”曾静不置可否,脸色凄然道,“我只是可惜。满清乃夷狄之邦,形同禽兽。我堂堂衣冠汉民岂能为之所用。甘大侠是反清义士,我不妨向大侠剖落心迹,我视满清朝廷如寇仇,早已绝了科举入仕之念。”
甘凤池不禁为之动容,双手抱腕,钦敬地道:
“蒲潭先生既明大义,甘某万分钦佩。甘某奔波多年,为的就是推翻满清朝廷,恢复我明汉江山。你我也算是同道中人。”
曾静激动不已,忙道:
“谢大侠抬爱。我一介穷儒,能和义士共议反清复明大事,实是三生有幸。不瞒义士说,我早有反清之心,只是人微言轻,又无缚鸡之力,虽然也联络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却都是跟在下一样的儒生,实在不足以起事。今得遇义士,真是永兴人的造化。还望义士能留在我们永兴,以义士的威名,必能振臂一呼,应者如云,则大事可成,明室有望。”
甘凤池听得心潮翻涌,看着曾静说得口沫四溅,脸色通红,心里却愈加不是滋味。半晌不曾吱声。
曾静止住话头,不解地望着脸色凝重的“一风大师”。
好半天,甘凤池才说道:
“不知蒲潭先生可曾听说朱三太子案。”
曾静应道:
“永兴地处偏远,信息闭塞。但朱三太子案是康熙年间的事,消息早已传遍天下。在下怎会不知。”
“朱三太子乃前明崇祯皇帝第三子朱慈焕。甘某与其子邬思道、张思遆素有交往。甘某原以为,朱三太子乃前明后裔,以朱明反清为号,必能使天下归心,应者云集。于是,甘某偕同浙江大岚山张念一和尚拥戴朱三太子起兵反清。可是,起事之后,我汉民响应者廖廖。清兵进剿,我反清志士拼死杀敌,浙江民人却闭门不出,不愿助我杀敌,结果可想而知,念一和尚被俘,朱三太子也被抓到京城,康熙钦定谋逆罪处死。”甘风池一口气说完,泣不成声。
曾静听完,气得胡须乱抖,骂道:
“真是愚民不可教也。难道他们不是汉人?不知道满清是我华夏的仇敌?”
“是啊!”甘凤池稍微平静下心情说,“事败后,我就在想,为什么老百姓对我们的反清行动这样冷漠。清廷通缉令下到各州县,我们这些反清义士处境越来越困难。原以为康熙皇帝死,清廷天下必乱。可是雍正继位后,依然是清廷的太平盛世。我们在浙江却愈加艰难。浙江巡抚李卫虽是雍正藩邸出身,却颇有才能,我反清义士在江、浙的组织尽被他破获。其实李卫也是个难得的好官、清官,他在浙省办理盐务、赋税改革、清查三空、清丈土地、修筑海塘。”
曾静愤然道:
“李卫既残害我反清义士,他就应该死。以大侠的绝世武功,取其人头易如反掌。”
“不,”甘凤池摇头道,“甘某的武功,要取十个李卫的人头也易如反掌。可是,李卫不同于那些贪官恶吏,甘某钦佩李卫其人。如今正是满清鼎盛时期,杀李卫无助于推倒清廷,却使甘某背上杀清官的恶名。李卫在浙省刷新吏治,惩治贪污,修筑海塘,做了许多有利于民的事。”
两人正说得热烈,门外传来安子的喊声。
“先生,您该去书馆了。”
曾静这才察觉到已是未时,忙起身道:
“义士,我要去书馆了。义士可在此先看看书。待放晚学。再作叙谈。”说着,用手一指书柜。
甘凤池笑道:
“甘某一向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不过,先生尽管忙去吧,我自会打发时光。”
“实在抱歉得很,”曾静苦笑道。“为生计所迫只得开馆授书。”突然想起似的,走到案后从书柜夹层里拿出几本书道。
“这里有几本书,义士肯定喜欢。”
甘风池接过,却是《吕晚村诗集》、《吕晚村文集》和一本吕留良的《时文评选》。这几本书都是东海夫子吕留良所著。具有强烈的反清复明思想。甘凤池曾拜读过,非常喜爱。
曾静又吩咐家中仅有两个使唤丫头秋风、春月侍候好客人,这才告辞离去。
甘凤池坐在桌案边,翻开其中的《吕晚村文集》。虽说都已是早年拜读过的东海夫子的文章,但如今再读一遍,心中确另有一番领悟。这些年为反清复明事,一直遭到通缉。东海夫子的著述都是清廷禁书,不便携带。难得有机会悉心阅读。甘凤池暗暗感激曾静。
吕留良,浙江石门人。生于明崇祯二年,卒于清康熙二十二年,少有才名。但不参加科举考试,拒不为满清服务。他隐逸山林,以评选时文,倡导朱熹学说著称于世。被时人尊为“东海夫子”。他怀念明朝,以为汉人应站稳华夏的民族立场,绝不能效忠于夷狄政权。满清朝廷的出现是华夏汉人的绝大灾难。他誓死不入仕清廷,坚辞清廷的威逼利诱,被逼吐血削发以明志,出家做了和尚。
“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义。”甘凤池低声咏诵,仿佛看到东海夫子在满腹忧愤地吟唱,“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甘凤池回想自己空有报国之志和绝世武功,却对这满清天下无可奈何,不禁怅然若失。书,再也看不进去,便信步走到院内。丫头春月、秋凤以为客人有事,慌忙上前听候吩咐。
这时,曾夫人从外面走进来大声道:
“春月、秋凤快些备茶,家里来贵客了。”又向甘凤池说声,“对不住,一风大师。”便催着春月、秋风去。
时候不大,曾夫人领着三个人走进院内,走在前面的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穿着件华丽的湖绸夹袄,一条油亮的发辫在脑后晃动,后面两个是长随打扮。那男子一眼瞧见院中站个和尚,便向曾夫人道:
“嫂夫人,这位大师是……”
“噢,王兄弟,这位是一风大师,我家先生的朋友。”曾夫人快嘴快舌地介绍道,遂又将来客介绍给甘凤池。
“这位是王澍兄弟,我家先生小时的朋友。”
甘凤池客气地双手合十一揖,那王澍也还礼道:
“不知曾兄家有贵客,多有打扰了。”
曾夫人慌忙道:
“都是自家兄弟,快别客气。两位请书房里坐。”
众人到书房落坐,春月、秋风侍候茶水,王澍的两名长随也被安排到下房休息。
曾夫人开口道:
“王澍兄弟,你如今做了太老爷,尽享清福了。快说,这一路上都有什么新闻。”
王澍笑道:
“哪里有什么新闻。人家公家衙门忙得紧,咱闲呆着也无聊,还是回咱乡里好。何况,还挺想家乡人哩。唔,曾兄还在教书吗?”
“他不教书,家里吃啥。”
“嫂子不能这样说。你们曾家也出过做官的人,很风光过一阵。曾兄有学问,又有志气,不会甘居人下的。我和他从小光屁股在一起,当然知道他。”
“休说他,”曾夫人对王澍的话不感兴趣,便转向甘凤池艳羡地道,“一风大师,你不知道这位王兄弟养了个有能耐的儿子,如今做到什么游击啦,听说能带一万兵哩。”
甘凤池趁他们说话的空儿,早已将吕留良的那几本书藏在抽屉里。这时便敷衍道:
“如今是太平年景,在军中供职极舒服的。”
“是王澍兄弟来了吗?”
随着一阵脚步声,曾静声到人到。来不及和甘凤池打招呼就上前拉住王澍的手,故作生气地道:
“你还记得愚兄吗,如今做了太老爷了,脸子也阔了,衣着也光鲜了。一年多没回来了。”
“曾兄哪里话,”王澍急忙辩白道,“兄弟无时不在思念曾兄和嫂夫人,而且还有件好事要说与曾兄。”
“什么好事?”曾静夫妇异口同声地问。
“其实,我看也算不上好事,可是我儿子阿灿非要我跟曾兄说不可。”王澍欲言又止。
“兄弟就别卖关子了。”曾夫人焦急地道。
“是这样,”王澍呷了一口茶,“原先的川陕总督年羹尧被皇上捋下去了,岳钟琪做了新川陕总督,阿灿就是岳军门的部下,如今也升为参将了。”
“阿灿这孩子真有出息。”曾夫人赞叹道。
“别打岔。”曾静一瞪眼。
“阿灿说,他现在官越做越大了。需要找个人做幕僚,帮着他。他说曾伯伯是咱家乡最有学问的人,想请曾兄做他的幕僚。”
曾夫人惊喜得一拍双手道:
“太好了,先生不用再去教书了。”
曾静却把眼一瞪。骂道:
“妇人懂得什么,还不下去。”
曾夫人不敢还嘴,快快退下。
曾静看了甘凤池一眼,向王澍道:
“兄弟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已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实在不愿做什么幕僚。”
王澍忙道:
“阿灿还说,要是你不乐意,可叫你的弟子——那个叫张……那个极英俊、极有才华的。”
“张熙。”秋风在旁提醒道。
“你是说敬卿,”曾静道,“他是我最得意弟子,学问也好。可惜他到河南赶考去了——秋风,敬卿去了多少日子了?”
“一个月零八天。”
“算着早该回来了,怎么耽搁这么久。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曾静自言自语,显得焦躁不安。
停了半晌,曾静突然想起似的问道:
“王兄弟,刚才你说阿灿请我做幕僚,不一定是好事……”
“是啊!……”
王澍答应着,用眼角瞟瞟甘风池,欲言又止。
曾静明白其意,爽朗地一笑道:
“王兄弟放心。一风大师是我的莫逆之友,兄弟能跟我说的话,就可以跟他说。”
王澍这才开口道:
“兄弟一路听到传言,说岳钟琪本是宋人抗金英雄岳飞鹏举之后。还说岳军门忧国爱民,敢直谏,惹恼了当今雍正皇帝。岳军门不久也会落得像年羹尧一样的下场。”
甘风池一直无心听他们的谈话,这时不禁为之一振。
曾静这时也对岳钟琪产生了兴趣,兴奋地追问道:
“这岳钟琪真的是岳武穆的后人吗?”
“看来是千真万确。”王澍郑重地说,“你和张熙都不要去做幕僚的好。万一岳军门倒了霉,你们也没个好。如今我还要为阿灿担心,这小子就是不相信。”
曾静仔细听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半晌没言语。甘凤池看着他发呆的样子,觉得很古怪。
不觉已是掌灯时分,秋风点亮两根蜡烛。
这时,春月走进书房,垂手道:
“老爷,酒宴已经备齐。夫人请老爷和客人入席。”
曾静这才惊醒过来,便道:
“也好,咱们边吃边谈。”
几个人走进客厅,酒宴果然已经备好,整鸡、整鱼摆了满满一桌,极为丰盛。这对已经家道中落的曾家来说,实为不易。王澍激动地道:
“曾兄,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必如此破费呢。”
“应尽地主之谊嘛。”曾静毫不在意地道。
甘凤池还是和尚身份,不愿在王澍面前露出破绽,便离席道:
“对不起,蒲潭先生,贫僧出家人不能入荤席。”
“对,对,对,”曾静知他疑虑王澍,也不便点破,遂连声说,“一风大师说得是。春月,速去为大师备办素席。”
王澍忙道:
“小弟一向信佛,我看还是撤去荤席。我们一起陪一风大师吃素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