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到了南京,直接驻跸荣国府。
胤禛接到皇上南巡的密报后,当天便和博尔多一起从杭州出发,晓行夜宿赶回南京。一路上反复和博尔多揣测皇上突然南巡的用意。当然,皇上决不会在这大灾之年有闲情雅致游山玩水,那么,皇上南巡的可能性就只能有二个方面,要么是为了赈灾之事亲自赴江南督导各项募捐事宜,倘若这样,表明自己的工作不力,或者是皇阿玛对他的所做所为不满意。要么是为了自己弹劾曹寅的事,皇上想自到南京了解一下实情,对于曹寅这样的一等公决不是他胤禛一纸奏折能参倒的,一定程度上讲,皇上信赖曹寅远远胜过自己。当然,也许皇上另有什么特别的事,那又有什么事呢?胤禛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胤禛带着几分担忧也带着几分迷惑来到南京,这时,康熙已经到达南京三天了。胤禛听到皇上在扬州险些遇刺的事十分吃惊,刚到南京连华亭馆也没来及去就直接到荣国府拜见皇阿玛。
康熙听说胤禛前来拜见,便在稻香村接见了他。父子二人一晃将近一年没有相见,今番异地相逢都显得十分亲切,拜见完毕,康熙立即赐坐,叙谈赈灾之事。
康熙夸奖说:“去年夏季黄河泛滥,两岸百姓灾情严重,朕对此事坐卧不宁,唯恐各地灾民因得不到救援而死于饥馑和瘟疫,这才派你兄弟几人分别去不同的地方筹集赈灾之物。你果然不负朕的后望,接连运出两批大宗粮资,让河南灾情得以缓解,如果胤祀、胤祥、胤禔也都能够运去你募捐到的这么多的粮款,今年的灾情也就可以免除了,朕的心也就可以放下了。唉,只是除了胤禔运去一小部分粮食外,胤祀与胤祥却至今毫无进展,令朕十分失望。”
胤禛一昕这话,心中的疑团消去了许多,又十分谦逊地说:
“为国家社稷办事是儿臣份内之事,救灾如救火,即使皇阿玛不吩咐,儿臣也有义务为皇阿玛分忧解难,尽心尽力把力所能及之事做好。”
胤禛说着,偷眼看一下康熙的神色,又补充说道:
“儿臣以为其他阿哥也都会像儿臣一样有此想法,我等都是皇阿玛亲手调教长大的,怎会不愿意为皇阿玛分担责任呢?当然,其他几位阿哥至今尚未募集到赈灾之资,并不是他们有意搪塞责任,不愿意出力,也许是做事的方法欠佳或力度不够吧?”
胤禛也是鬼精,这话表面听起来是为其他阿哥辩护,而实际上却是表扬自己。
康熙含笑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有道理,做事决不能单凭一腔激情,应当注意方法和策略,在你们兄弟几人中间,你较往昔成熟多了,也能为朕分担一些忧愁,帮朕做点事,朕十分欣慰。如果你们兄弟几人之间少一些争斗,多一些合作,彼此能够友好相处,朕的后顾之忧也就没有了。”
康熙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之色,他沉默片刻又缓缓说道:
“朕一天天年老啦,生老病死乃人生之常情,朕也不渴求什么长命百岁,随着年岁增长,朕已经渐渐感到精力不济。不知为何,我们爱新觉罗氏家族从先祖开始都没有超过六十岁的,朕今年已经近花甲之年,说不定哪一天就卧病不起一命归西。朕八岁登基,一生征战南北,平定内乱,开拓疆域。自忖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朕死而无憾,但也不能不顾虑你们兄弟几人在朕死后可能发生的争斗。唉,你们每个人的禀性如何,在朕的背后又干了些什么,瞒得了别人,能够瞒住朕的双眼吗?朕只是狠不下心来罢了。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朕总不能把你们一个个都杀光吧!”
康熙苍老的脸上滚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胤禛还是第一次见皇阿玛流泪,他有点不知所措,特别是听皇阿玛刚才的那几句话,只觉得脊背上直透凉气,他摸不清皇阿玛讲这些话的真正用意,对皇上这次南巡的目的更加迷茫了。
胤禛见皇上流泪,他急忙跪在地上,垂首说道:
“皇阿玛不必多虑,皇阿玛今年才五十多一点,皇阿玛龙体一向安康又勤于健体强身,去年热河秋弥,骑马如飞,百步穿杨,箭箭命中目标,共捕得猎物百余头。阿玛福大命大,有上苍祐护,定会长寿的。几位先祖虽然英年早逝,多是死于沙场,而今是太平盛世,请皇阿玛不必过虑,以珍重龙体为上。”
康熙让胤禛起来坐着,说道:“人活百岁终要死,何必恋生惧死呢?只要做到无愧天地臣民父母妻儿就行了,朕自思做到了这一点。”康熙叹息一声,“当然,朕也不是没有缺点,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朕的缺点就是为人心肠太慈悲,特别是对自己亲近的人太手软,以致酿成几次大错。”
康熙说到这里,脸上不免露出一丝惭愧神情。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有时心肠那么狠,狠到弑死自己看破红尘的阿玛。有时心肠又那么慈悲,连自己的情敌也宽容,一般老百姓都说什么都可以让人,就是老婆孩子不能让人,而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皇后与人有私情自己都轻易放过,自己做事的标准是什么呢?
标准只有一个,就是皇权,只要威胁到皇权安危的,不论何人他都不会放过的,而其他的事都是细枝末节。至于女人么,那是身外之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漂亮的女人谁不喜爱呢?就像那摆在桌子上的花瓶,谁看好看都想摸一下,自已不也占有过别人的女人吗?后宫妃嫔成百上千,却不能满足一己之心,对于别人染指个别宫妃他也可以理解了。当年,他宽恕了纳兰容若,那是他最信任也最欣赏的人,可如今又遇到了当年同样的难题,这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并且是承袭大统的太子,康熙下不了手,他没有秦赢政的狠心,他希望那只是诽议,因此才借故南巡试探一下那事的真假。
胤禛总觉得皇上这次南巡好像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心事,至于什么心事胤禛仍然琢磨不透,他试探着说:
“阿玛内心的苦痛儿臣也明白,自从那次南闱科场事件后,儿臣闭门思过已认识到自己以往行为的不足,也尽量与众兄弟和睦相处,以诚相待。特别是二阿哥,儿臣会维护他,听从他,决不再让皇阿玛为此事伤心。”
康熙的情绪比刚才好多了。
“难为你有此孝心,朕并不是要你等处处维护胤礽,唯他马首是瞻,他有什么缺点错误或不当之处也应该奏报于朕,这也是为他好,以便让他改过自新,将来做一代明君。这是朕最担心的。”
康熙看看胤禛,也试探一下问:
“朕也知道你们兄弟中胤礽的才华学识与办事能力平庸,你等瞧不起他,认为朕偏心,这才产生窥取太子之位的心计。说句心里话,朕也颇为后悔立嗣太早,没有经过严格考察择善而从之,确立太子之位有些仓促。但话又说回来,胤礽也有他的优点,比如做事稳重,待人谦和,心地也善良。人非圣人孰能无过,只要知错能及时改过自新就好。其他阿哥有人做事较果断,但也有种种不足之处。比较之下,胤礽也不比其他阿哥逊色,因此,朕反复思量仍不能随意废立,你等兄弟几人不要有丝毫窥取之心,否则,朕杀无赦。”
胤禛的心如打碎的五味瓶,酸、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更多是酸溜溜的滋味。胤禛内心涩涩的,心中若隐若有的希望之火再次被皇上浇灭了,他一边垂首听皇阿玛训斥,不停点头答应,内心却不服气。
胤禛正在同康熙谈话,御前太监冯吉安进来奏报说两江总督张长庚前来见驾,康熙吩咐让他进来。
张长庚来到室内一见胤禛也在此,觉得十分诧异,不由问道:
“四阿哥不是押运粮款到河南赈灾去了吗?何时回到南京的?”
胤禛故意说道:“船行山东境内因事耽搁留在济南,后来接到皇上南巡的消息便随后赶来了。”
张长庚虽有疑团却又无法直接询问,只好把狐疑放在心中。
胤禛也不想在此耽搁太长,以免言多有失,露出破绽,便借故告辞了。
看着胤禛离去的身影,张长庚隐隐有一种不安。康熙笑问他:
“四阿哥到南京募集赈灾之资,一定给张大人带来诸多麻烦吧?”
“回皇上,为朝廷效命是微臣份内之事谈何麻烦,即使四阿哥不来,微臣也会竭力完成皇上交付的事。”
“这些日子,四阿哥一直在南京做事,与张大人接触的多一些,你以为胤禛为人处事如何?办事的能力又怎样?”
张长庚见皇上突然问及自己对胤禛的看法,他摸不清皇上的心思,小心谨慎地说道:
“四阿哥为人诚恳,待人热情,礼贤下士,无论与什么样的人交往,从不以皇子身份凌驾他人之上,据说四阿哥在南京收留一个卖狗肉的乞儿,可见四阿哥有胸怀百姓的慈善心肠。另外,也听说四阿哥求贤若渴,亲自登门纳贤,把金陵有名的戴氏二兄弟也笼到手下做事。”
“有这等事?”
康熙略带惊讶地问道,在他印象中胤禛向来孤芳自赏,极少与外臣有较深交往,所结识的人也多是和尚道士,他到南京才几天就一改往日的做法,私自笼络起人才,康熙嘴上不说,心中却十分不悦。
“还有呢?”
张长庚也看出康熙表情的一丝变化,他不知道康熙是对自己刚才的回答有所不满,还是对胤禛的所作所为有所不满。张长庚不愧是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子,他刚才几句话看起来说得稀稀松松、平平常常,其实是不露痕迹地诋毁胤禛。
张长庚见皇上又冷冷地追问一句,马上有所顾忌地说:
“当然,四阿哥做事的能力是很令人钦佩的,如果不是四阿哥敢做敢为,决不会在短时间内能够让金陵城内这些富家大户掏出那么多银子的,赈灾之资也就不可能募集那么快。”
张长庚见左右没有荣国府的人,小声说道:
“且不说他人,就是这荣国府,如果不是四阿哥有胆有识,想让曹家出银子却不大可能,四阿哥的许多做法都颇受金陵的百姓欢迎。”
张长庚这句话也是蕴含深意的,他明里称颂胤禛,暗里却是告曹寅的状。若是以往张长庚是绝对不敢这么说的,他何尝不知道康熙与曹寅的关系。但早已得知康熙对胤禛弹劾曹寅的事暖昧,从这暖昧中张长庚明白皇上对曹寅多少有些不满,他才故意大着胆在此为皇上加点温。
康熙也早已传闻张长庚与曹寅的关系,他当然明白张长庚的用意,故意装作不知地说:
“胤禛是做事不问轻重,欠考虑呀,胆量有余,策略不够,难成大事,你等应该及时给予批评指正,万万不可推波助澜,怂恿他做出一些不该做之事。”
尽管康熙话说得十分轻松,张长庚额头也沁出汗来,只不过批评得委婉一些罢了,嘿,说到底曹寅是皇上的岳丈,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呢。众皇子都怯曹寅几分,自己今后还是少与他斗吧,吃点眼前亏,落个平安无事也好,不然,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呀。
华亭馆。
胤禛正和博尔多商讨皇上南巡的诸多事宜,听说戴锦回来了,胤禛立即召见,迫不及待地问:
“你是否查寻到什么?”
戴锦不慌不忙地说:“我要奏报的事很多还是四阿哥先谈谈你的事吧?”
“咳,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不过到苏杭旅游一趟,虽然‘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以我之见也不过如此,看景不如听景,还是你先谈谈南京这一段时间的情况吧,这是大事。”
“那好吧。”戴锦略略微笑一下,“看神色四爷似乎不太顺心,莫非四爷又得一位格格?”
“戴兄这次可算错了,是阿哥。”博尔多说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
“你听谁说喜子姑娘,不,该叫奶奶了,喜子奶奶生产了呢?”
“倘若喜子奶奶没有生产,四爷怎会不把她带来呢?连李卫也没来,不正说明喜子奶奶生产了吗?”戴锦说着,又拱手向胤禛祝贺说,“恭喜四爷得了位阿哥,这是大喜之事,四爷为何不开心呢?”
胤禛仍满腹心事说:“皇上突然南巡的事你听了吧?皇上此行用意何在?对我是喜是忧?”
“当然是好事,无论皇上是怀着什么心思来南京的,都对四爷是好事。”
“此话怎讲?”胤禛有几分诧异地问。
“道理十分简单,假如皇上讨厌金陵的一切,对四阿哥十分淡薄,皇上能够风雨兼程匆匆赶到金陵吗?当然,也不排除另有目的。”
“假如皇上是另有什么用意,你估计将是什么方面的事呢?对我是利还是弊?”
戴锦慎重思索一会儿说:“皇上此次南巡,根据到金陵的这些日子所表现出来的情况分析,不是游山玩水,现在也不是消暑避热的季节,当然也不是因为赈灾之事。”
“是否因为四爷弹劾曹寅一事,皇上亲自查询而来呢?”博尔多插话问道。
戴锦连连摇头,道:“皇上对待四爷弹劾曹寅的折子是什么态度再明白不过了,皇上还唯恐有人提及而不好推辞呢,怎会自己来调查这事呢?在下认为皇上是另有心事,也许在朝中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来此排忧解闷的,至于什么事在下实在猜想不到。四爷以为呢?”
胤禛也认为戴锦分析得有理,他到荣国府和皇上见面时,从皇上的言行举止胤禛总觉得似乎变个人似的,语言中透出一丝忧郁和悲哀,更多的是无奈,有几次话到舌尖又被咽了下去,皇上欲言又止的神色令胤禛琢磨不透。究竟是什么事搅得皇上如此忧心忡忡,胤禛实在想不出来。
胤禛愣坐一会儿,想不出什么,干脆说道:
“也许皇上什么都不为,只是南巡看一看,是我等想得太多了,把简单的事搞复杂了。这事暂且放下,戴锦快谈谈南京之事的进展吧!”
戴锦看看胤禛又看看博尔多,胤禛会意地说道:
“博尔多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来。”
戴锦这才说道:“四爷,我说了你也许不相信,沈廷正出卖了四爷,他把四爷派人查询张长庚与太子爷一起贩运私货的事全部捅了出去。”
胤禛一怔,“不可能吧,我待沈廷正不薄,他还不至于如此无情无义吧?你这消息可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