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巡抚噶礼,迎驾至庆都,并率百姓百余人来邀请圣驾,百姓皆夜间露立,问之云:“票押,不敢不来。”轿顶及钩锁皆真全,每一站皆作行宫,顽童妓女,皆隔岁聘南方名师教习,班列其中。渠向予辈云:“行宫已费十八万,今一切供馈还得十五万。”
噶礼进四美女,上(康熙)却之,曰:“用美女计耶!视朕为如此等人乎?”又密侦得左右皆受此饵,悉加之罪……
巡幸至山西尚且如此,到了所谓“江浙金粉佳丽地,苏杭温柔富贵乡”,又该变出多少花样以讨取皇帝欢心?
乾隆皇帝自乾隆十六年首举南巡,从扬州以下,各站豪华行宫皆由富甲四海的盐商们集资修建装饰,而行宫中则由皇帝最亲信的内务府包衣官员出任的盐政、关差、织造们负责照料,种种令皇帝赏心悦目的节目之外,可以想象,进献江南美女,是他们对主子表示的一点孝心,也是这伙奴才固宠的惯技。当然,这种事要做得十分隐秘,在摸准皇上脾性之前,谅也不敢做得太露骨。从乾隆这一面来说,初政期间,律己极严,且有孝贤皇后在,夫妻恩爱,也不会过于放纵。及至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二度南巡、二十七年(1762年)三度南巡,特别是三十年(1765年)第四次南巡,皇帝已处于一生事业的巅峰时期,海内宁晏,四夷宾服,尤以用兵新疆,一举拓地二万余里,更是前无古人的辉煌功业,志满意得之余,难免放纵情欲。在他看来,纳一二汉女为妃,无伤大体;即使有违祖制,也没有什么人敢公然反对。况且,自己最崇敬的康熙爷似乎也没有恪守什么祖制。康熙纳汉妃几成朝中大臣尽知的秘密,乾隆初年萧爽写的《永宪录》就明白记载着康熙的白贵人“籍苏州,生皇弟二十四阿哥”,就是说雍正的二十四弟允秘的生母是苏州人。从另一方面看,自孝贤皇后去世,皇帝失去了可以倾诉内心苦闷的伴侣,与那拉皇后不谐,使他在处理军政大事的极端焦劳烦闷之后却找不到慰藉心灵的宁静港湾。“起舞弄清影,高处不胜寒”。权势达到顶峰的皇帝却深深地陷入了空前的孤独。感情上的极度空虚,也是乾隆皇帝逐渐耽于声色的一个重要心理因素。据皇帝本人讲,从这时期起,他就养成了终其一生的独宿习惯,像孝贤皇后那样“依旧横陈玉枕边”的情景,仅仅能在梦中出现;他并非不要嫔妃入侍,但云散雨收之后,往往挥之而去。因此,年逾五旬后,他对女色的追求,固然有诞育皇嗣之念,但多半为满足肉欲的需要。也正是这个时候,安排皇帝南巡时游幸起居的皇帝奴才们,已摸清了主子的嗜欲,因此,进献美女越发肆无忌惮。皇帝有时舍不得轻弃被宠幸过的江南美姬,难免仍令继续随侍,以至携回京师,置于后宫和御园,随时临幸。
然而,仅此而已,不加封号,还不算显违祖制;乾隆皇帝则不仅要携回京师,而且要赐以名号。苏州籍女子陆氏想必是二次南巡时被猎中,且带回京师,并于“乾隆二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新封陆常在”的绝色美人。至于乾隆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新封”的“明常在”,即后来的明贵人、芳嫔、芳妃,则皇帝不仅在乾隆三十年四次南巡路上为她的美色倾倒,而且马上即要赐以佳号。当时传闻说“皇上在江南要立”,而“纳皇后不依”的“那个妃子”,极有可能便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扬州姑娘陈氏。
这种事外间自然不得而知,却不能完全避开随驾南巡的那拉皇后。皇后与皇帝如果感情和睦,皇后如果是个懦弱而无主见的妇人,一切都会风平浪静地过去;然而,恰恰相反,皇后对皇帝的积怨太深了,皇后又是一个外似柔弱、内实刚强的烈女,到了杭州圣因寺行宫终于忍无可忍,她以维护祖宗家法为名,制止皇帝纳汉女为妃。由“忤旨”而爆发的帝后冲突,最后激化为皇后当众截去一头烦恼丝,宣告与皇帝,以至整个尘世彻底决绝,从而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乾隆皇帝也真正对得起南国佳丽陈氏。那拉皇后惨死后五个月,皇帝正式册封她为“明常在”。陈氏虽非八旗秀女,却在后宫中有了第一个阶梯。乾隆晚年,嫔妃凋零,皇后自不必说,先后册封的皇贵妃、贵妃亦俱谢世。嘉庆三年(1798年)十月,太上皇乾隆崩逝前两个月,芳嫔陈氏晋升为芳妃,册文称:
咨尔芳嫔陈氏,秉质柔嘉,持躬温淑。早传婉娩,椒庭之礼教维娴;计厥岁年,兰殿之职司无斁。
此时乾隆已八十八岁高龄,芳妃陈氏怕也年逾五旬了吧。但即使是官样文章般的册文,也多少透露出一点这位国色天香的扬州美女昔日曾令皇帝倾倒的风韵。
乾隆三十年春第四次南巡,那拉皇后剪发事件闹得全国轰动,人口争说,因而后世稗官野史、小说演义多捕风捉影,把乾隆皇帝写得十分下流。有的严肃史学著作亦采信传闻,如《清鉴纲目》记帝后反目一事云:
三十年闰二月,帝在杭州尝深夜微服登岸游,后力谏止,至于泣下。帝谓其病疯,令先程回京。
《清史演义》则描写乾隆在南京秦淮河嫖妓:
是日两宫登陆,驻跸江宁。隔了一宵,和珅借观风问俗的名目,导皇上微行。乾隆帝早已会意,不带随员,只命和珅扈从前往,行到秦淮河岸边,早泊有绝大画舫一艘,和珅引乾隆帝登舟,舟中都是花枝招展的美人儿……乾隆帝龙目四瞧,这一个绰约芳姿,那一个窈窕丽质,默默的品评了一回,随向和珅道:“北地胭脂,究不及南朝金粉,你道如何?”……迨至夕阳西下,已近黄昏,万点灯光,荡漾水面,仿佛此身已入仙宫,别具一番乐境。此时乾隆帝已自醺然,免不得色迷心醉,左拥右抱,玉软香温,和珅亦趁这机会,分尝数脔……次晨即自江宁启行,直达杭州。途次为了秦淮河事,与皇后反目起来。皇后自正位后,没有什么恩遇,心中早已郁闷,此次秦淮河事,被宫监泄漏,忍耐不住,便与乾隆帝斗口。乾隆帝本不爱这皇后,自然没有好话,皇后气愤不过,竟把万缕青丝,一齐剪下。
和珅得宠,在乾隆四十年以后,四次南巡时皇帝还不知和珅为何许人也,怎能导皇帝微行?这些无须深辨。乾隆三十年春南巡途中那拉皇后剪发的历史真相已如上述,自不难对传闻野史中的说法做出判断。高度自尊的乾隆皇帝绝不可能下流到微服冶游,去秦淮河嫖妓,更何况离宫别苑中已为他准备了绝色的姝丽,“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皇帝还有什么必要偷偷摸摸去干那些腌腌臜臜的勾当呢?
二、香妃的故事
那拉皇后幽死的那年,乾隆皇帝才五十六岁,但帝后反目,万口哄传,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从此心灰意冷,绝了再立中宫的念头。乾隆四十三年九月锦州生员金从善呈请皇帝就乌拉那拉皇后一事下诏罪己,还请“复立后”,皇帝十分恼怒,认为有必要向天下臣民公开表示不复立后的决心和理由,遂降旨曰:
朕春秋六十有八,岂有复册中宫之礼?况现在妃嫔中,既无克当斯位之人,若别为选立,则在朝满洲大臣及蒙古扎萨克诸王公,皆朕儿孙辈行,其女更属卑幼,岂可与朕相匹而膺尊号乎?
金从善事件后,终乾隆一生,再没有人敢议立皇后。然而在乾隆诸后妃中,享有皇后位号的,还有一位孝仪皇后,不过,那是死后追封的。
孝仪皇后魏氏,生于雍正五年(1727年)九月九日,乾隆即位,入宫为贵人,乾隆十年(1745年)十一月封令嫔,时年十九岁,是深宫中比较年轻的一位。魏氏比孝贤皇后小十五岁,孝贤在日,与魏氏关系亲密,魏氏地位上升,与孝贤照拂爱护不无关系。乾隆皇帝晚年在孝贤陵前祭酒时所作的一首诗云:“旧日玉成侣,依然身旁陪。”当时魏氏已逝,以皇贵妃拊葬地宫,棺椁位于孝贤皇后棺东侧,故而诗中说“依然身旁陪”。乾隆称魏氏系孝贤“旧日玉成侣”,可见二人在宫中的特殊关系。
还有一种传说,魏氏系孝贤皇后宫中女子,她的性情、气质、身段及容貌与皇后酷肖。似乎由于上面提到的说不清的缘由,孝贤逝后,乾隆对魏氏别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怜爱之情,特别是乌拉那拉皇后被冷落后,已经升为令妃、令贵妃的魏氏实际上宠冠后宫。乾隆三十年四次南巡,那拉皇后实际上被废黜,给了魏氏晋升皇贵妃的良机,从此,魏氏虽未加以“摄六宫事”的名义,但皇贵妃魏氏实为兰宫领袖。魏氏前后生有皇十四子永璐、皇十五子永琰即后来的嘉庆皇帝,皇十六子(未命名)、皇十七子永磷,以及皇七女和皇九女,是皇帝后妃中诞育子女最多的一位。
乾隆四十年(1775年)正月二十九日皇贵妃魏氏病逝,年四十九岁,谥“令懿皇贵妃”。魏氏去世时,皇十七子永磷才十一岁,皇帝内心颇有怜意,加以前年豫妃、去年庆贵妃连遭薨逝,眼下皇贵妃魏又接踵而亡,皇帝内心极为悲痛,他在《令懿皇贵妃挽诗》中说:
儿女少年甫毕姻,独遗幼稚可怜真。
兰宫领袖令仪著,萱户巳殷勤懿孝纯。
了识生兮原属幻,所惭化者近何频?
强收悲泪为欢喜,仰体慈帏度念谆。
魏氏是乾隆在世时册封的最后一位皇贵妃,随着魏氏去世不仅中宫久虚,而且权当六宫领袖的皇贵妃亦阙而不补。乾隆六十年(1795年)九月,皇帝归政大典在即,正式宣布嘉亲王、皇十五子永琰为皇太子,准备翌年元旦即位为嗣皇帝。“母以子贵”,永琰生母孝懿皇贵妃也就被追赠为“孝仪皇后”,是为乾隆第三位正式皇后。
关于孝仪皇后魏氏的家世,后人亦有离奇的说法。美国人恒慕义主编的《清代名人传略》“琰”条下记曰:
有记载说:琰(即永琰)之母孝仪皇后原为苏州女伶,乃是掌管宫中娱乐的衙门异平署自苏州买来或雇用者。甚至有人断言,异平署内有一座小庙,供奉一尊女神喜音圣母,圣母脚前一度立有颐琰及其子曼宁(即绵宁,道光皇帝)庙号和谥法的两座牌位,如同这两人就是她的后代。尽管有这种可能,但官方记载却说:孝仪皇后是满族人,《八旗氏族通谱》载有姓氏,其家至少有三代世为内务府包衣。她是高宗宠爱的妃子,居于圆明园内著名的“天地一家春”,颐琰即诞生于该处。
“琰”条目的作者房兆楹先生引述有关孝仪皇后的传闻后说“有这种可能”,他对官方记载则未予评论。
看来,昇平署内小庙喜音圣母前列嘉庆、道光两位皇帝庙号、谥号的牌位似乎为讹传,然而,孝仪皇后魏氏是否原系苏州女伶,则是一个可以深入探讨的问题。
异平署是承应宫廷奏乐演戏事务的机构,据《大清会典》:“设管理事务大臣一人,于内务府大臣内简充。”乾隆时尚无“昇平署”之称,排演戏剧音乐在南花园(今南长街南口),故称“南府”,道光七年(1827年)改名“昇平署”。昇平署中蓄养江南优伶,这是尽人皆知之事。乾隆三年(1738年)五月,释服未久的皇帝命大学士鄂尔泰等密谕南方织造、盐政等不得强买“优童秀女”。这道密谕先说自己“自幼读书,深知清心寡欲之义”,“虽身居圆明园,偶事游观,以节劳勚,而兢兢业业,总揽万几,朝乾夕惕,惟恐庶政之或旷,此心未曾一刻放逸”,然后转入正题:
近闻南方织造、盐政等官内,有指称内廷须用优童秀女广行购觅者,并闻有勒买强买等事,深可骇异!诸臣受朕深恩,不能承宣德意,使令名传播于外,而乃以朕所必不肯为之事,使外间以为出自朕意,讹言繁兴。诸臣之所以报朕者,顾当如是乎?况内廷承值之人,尽足以供使令,且服满之后,诸处并未送一人,惟海保处曾进二女子,其一已经拨回;曾进一班弋腔,因甚平常,拨出外者二十余名。此人所共知者,何至广求于外,致滋物议?是必有假托内廷之名,以惑众之听闻者。尔等可密传朕旨晓谕之,倘果有其事,可速悛改,如将来再有浮言,朕必问其致此之由也。
雍正皇帝去世,乾隆行三年之丧,乾隆二年(1737年)十一月服满,至上述密谕不过半年时间,南方织造、盐政中海保已进女子二名、弋腔一班。乾隆说“其一已经拨回”,另一女子何在?乾隆说弋腔班中因平常“拨出在外者二十余名”,未拨出而不平常者又有多少,见留何处?推敲上述密谕,可知在南方担任盐政、织造和税关监督的内府包衣官员罗致貌美艺绝的优伶以进呈内廷本为例行之事,但这些奴才拉大旗作虎皮,把事情搞得太过分了。以至江南流言蜂起,累及圣德;皇帝不得不悄悄告诫他们事情要做得隐蔽点、策略点。其实皇帝日理万几,年节看看戏,调剂一下紧张的工作节奏本无可厚非;皇帝喜昕南音,购觅江南优伶入宫当差,亦不足深责。这里想说的是,孝仪皇后魏氏出身于苏州女伶,系“昇平署自苏州买来或雇用者”,究竟有无可能性?答案只能是:有这种可能,但并无确证;或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