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四皇子允祯(按即胤禛)的侧妃钮祜禄氏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日生产,命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那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未的却是女儿。陈世倌知是四皇子掉了包,大骇之下,一句都不敢泄漏出去。
当时康熙诸子争储夺嫡,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各人笼络大臣,阴蓄死党。允祯知父皇此时尚犹豫不决,兄弟中如允禟、允禊、允褪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诸人势均力敌。皇帝选择储君时,不但要比较诸皇子的才干,也要想到诸皇子的儿子,要知立储是万年之计,皇子死了,皇孙就是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孙昏庸,决非长远之策。允祯此时已有一子,但懦弱无用,素来不为祖父所喜,他知道在这一点上吃了亏,满盼再生一个儿子,哪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儿。允祯不顾一切要做皇帝,凑巧陈世倌生了个儿子,就强行换了一个。允祯于诸皇子中手段最为狠辣,陈世倌那敢声张?
这换去的孩子取名弘历,后来就是乾隆。金庸在《书剑恩仇录》中还杜撰了陈世倌的三公子、乾隆的亲弟陈家洛。陈家洛继于万亭为红花会会主后,期望激发乾隆的民族意识,共同成就恢复汉家天下的宏业,而热恋着陈家洛的回部香香公主则牺牲了爱情,身侍乾隆,欲助恋人一臂之力,不幸事败自刎,葬于“香冢”。《书剑恩仇录》这部精彩纷呈的武侠小说即以陈家洛题写了悼香香公主、悲己业、叹乾隆的碑铭为结: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
郁郁佳城,中有碧血。
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
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金庸先生虽以海宁人写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后的故事,但他老老实实地告诉痴心的读者们:“陈家洛这人物是我的杜撰。”他还声明:“历史学家孟森作过考据,认为乾隆是海宁陈家后人的传说靠不住。”至于是否真“靠不住”,金庸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俏皮地说:“历史学家当然不喜欢传说,但写小说的人喜欢。”
廓清迷雾
其实,金庸先生说的不完全对。写小说的人尽管喜欢传闻轶事,但史家对传闻轶事也并非一概不屑一顾。
司马迁把吕不韦为秦始皇生父的传闻记入了《史记·吕不韦列传》。宋太祖猝逝,当时即有太宗杀兄夺位的传闻,以致“烛影斧声”,为千古之谜。但元朝人黄浯,明朝人宋濂、刘俨皆著文辩诬,程敏政撰《宋纪终受考》,辩说尤详。明成祖生母,自明人多异说。吴晗先生写了《明成祖生母考》一文,碛妃为成祖生母遂真相大白。金庸先生提到的“历史学家”孟森,也是一个专喜欢对传闻作考据的人。
长期担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清史研究老前辈的孟森先生似乎对传闻逸事有一种特殊的偏爱,他的《董小宛考》、《世祖出家事考实》、《香妃考实》和《海宁陈家》等为人称道的考据力作都是针对广为流布的传闻逸事而写成的。孟森先生不反对依据传闻写小说,但主张“写小说的人”不能有伤公德。他说:“凡作小说,劈空结撰可也;倒乱史事,殊伤道德。即或比附史事,加以色泽,或并穿插其间,世间自有此一体。然不应将无作有,以流言掩实事,止可以其事本属离奇,而用文笔加甚之,不得节外生枝,纯用指鹿为马的方法,对历史肆无忌惮,毁记载之信用。”这位方正严肃的老先生声明:“事关公德,不可不辩也。”
下面就来看他是如何为乾隆系海宁陈氏之子辩诬的。
一般来说,凡有影响的传闻轶事,不管它怪诞荒唐到何种地步,总是有或多或少历史因由的;如果没有其某种合理性,那么作为传闻是不可能被人们广为接受并长期流传的。乾隆是雍正强行抱养、视为己出的海宁陈氏之子这一影响颇广的传闻即是适例。
支持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这种说法的根据何在呢?
乾隆六度南巡,四至海宁,每次都驻跸在陈家私园——原名“隅园”,而经乾隆改名的“安澜园”中。此其一。
海宁陈家有清帝御题的两块堂匾,名曰“爱日堂”和“春晖堂”。“爱日”也好,“春晖”也好,用的都是唐孟郊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典故。乾隆若不是陈家之子,谈得上报答父母如春晖一般的深恩吗?此其二。
雍正为皇子时,生育不蕃,出于争储的目的,有可能不择手段地强抢陈家之子冒充己子。此其三。
那个被换走的雍正之女,后来由陈家嫁给了常熟人蒋溥。蒋溥甚得皇上恩宠,官至大学士。蒋溥的夫人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她在常熟所居之楼,当地称“公主楼”。此其四。
最后一条根据是,有清一代,海宁陈家科名最盛,名相迭出,宠荣无比,这自然是受到了雍正、乾隆的特别关照。
孟森先生对上述各条理由分别援据史实加以驳正。为叙述清晰起见,先从最后一条谈起。
先世为渤海高氏的海宁陈家,至明初才承外祖姓陈氏,定居海宁,起初不过以卖豆腐为生,并未荣显。至明正德年间,族中才有人考取举人,而陈家的真正发达则是到了万历年间,陈与郊官至太常寺卿,他的兄弟与相官至贵州布政使。就是陈与相这一支,后世最为隆贵。与相有子三人:陈元晖、陈祖苞同登万历癸丑进士,元晖曾官山东左参政,祖苞则作了顺天巡抚。祖苞之子陈之遴,崇祯丁丑榜眼,入清后累迁至大学士——所谓海宁陈家“位宰相者三人”,之遴为第一位。之遴兄弟之暹的儿子陈允于康熙初为尚书,谥“文和”。陈与相第三个儿子叫陈元成,这一支于传闻所谓“海宁陈家”关系最大。元成本人仅以太学生殁世,而卿相多出其后。他的儿子中,陈之闽和陈之问两支高官显宦辈出。之闽的儿子陈元龙,康熙时为进士,历任巡抚、尚书,雍正七年(1729年)授文渊阁大学士——陈家于是出了第二位宰相;元龙的侄子陈邦彦官至侍郎。之问的儿子陈诜为礼部尚书,之后为刑部尚书;陈诜之子陈世倌雍正朝已历任巡抚,至乾隆六年(1741年)以工部尚书授文渊阁大学士——这是陈家第三位宰相,此人即金庸先生指为乾隆生父者。陈世倌的一个侄子陈用敷官至巡抚,那已是乾隆中期以后的事了。据此,孟森令人信服地说明,海宁陈家的仕宦之盛,发端于明朝末年,到清康熙、雍正两朝达到高峰。而乾隆御宇以前,陈氏之为卿相者多已谢世,惟有陈世倌、陈邦彦尚存。世倌、邦彦二人实际上并未得到乾隆逾格关照。邦彦在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已入翰林,至乾隆中才得一侍郎,越明年即被革职。陈世倌也在拜相后不久,以错拟票签革职,在谕旨中乾隆说他“自补授大学士以来,无参赞之能,多卑琐之节,纶扉重地,实不称职”,一点也不给留情面,不要说生父,就是前朝所留的元老大臣也很少受到如此刻薄的奚落。
至于说海宁陈家科第之奇,这确是事实。陈氏后人陈其元所撰《庸闲斋笔记》中提到自明正德年间以迄晚清,三百年间“举、贡、进士二百数十人”。但孟森指出,其科第最盛也在康熙时:“四十二年癸未会榜,元龙弟嵩、侄邦彦,诜子世倌,三人同榜。五十六年乙未会榜,元龙子邦直,世倌兄世仁,又一名武婴者,于服属较疏,亦为兄弟子侄同榜。”三年一度的会试,全国士子金榜题名的不过二三百名,海宁陈家兄弟子侄数人频频同登一榜,不能不说是奇迹。之所以如此,和康熙皇帝极力笼络南方世族、重视科举,借以消弭江浙一带士大夫强烈的反清民族意识的政策有关。到乾隆时,陈家科第之盛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把乾隆出生前多年的陈家科第之奇,作为乾隆出于陈家的根据,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对海宁陈家有“爱日堂”、“春晖堂”匾额一事,孟森先生首先肯定确有其事,但他考得两额“皆非高宗所书也”,而是康熙书赐的。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陈元龙官侍读学士,有一次康熙御便殿作书,对恭立一旁敬观的翰林们说:“你们家里想必各有堂名,不妨说来,朕书以赐。”随侍的陈元龙奏称:“臣父之阎年逾八十,谨拟‘爱日堂’,恭请皇上御书赐臣。”康熙随即挥毫赐之。由此可见,“爱日堂”虽为康熙御笔,但出自陈元龙奏请。元龙拟“爱日”为堂名,以寓自己不忘慈父之恩。再来看陈家“春晖堂”的来历。“春晖堂”匾额是康熙书赐陈元龙之侄陈邦彦的。邦彦之父维绅早卒,其母黄氏守节四十一载,将邦彦抚育成人。康熙四十六年御书“节孝”二字旌其门,康熙五十二年又赐给陈邦彦“春晖堂”额,以褒扬黄氏对其子的慈母之恩。上述事实载于《词林典故》、《海宁州志》。康熙为陈元龙书堂匾“爱日堂”亦载入清国史馆《陈元龙传》,见《清史列传》。这足以证明陈家“爱日”、“春晖”两堂匾与乾隆毫无瓜葛,更谈不上作为乾隆系陈家之子的根据了。
对于雍正急欲抱养外姓之子为己子的说法,孟森则据史籍所载指出,乾隆降生时,即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海宁陈家在京师作高官的有两位:一是乾隆时曾任大学士的陈世倌之父陈诜,陈诜于康熙五十年四月由湖广巡抚任上内升工部尚书;一是陈元龙,他是康熙五十年八月初四由吏部左侍郎迁广西巡抚,此时距乾隆生日只有九天,估计元龙尚在京中,未赴新任。若说雍亲王胤禛换陈家之子,当不出陈元龙与陈诜这两家。胤禛时年三十有四,已生育四个儿子:弘晖、弘盼、弘昀和弘时,但前三子夭折,二子弘盼在《玉牒》且未以齿序,故弘时以雍亲王第三子称,这个日后命运多舛的孩子当时已长到八岁了,因此至少可以说,胤禛不能说无子嗣。从另一方面看,在诸皇子为争储而明争暗斗趋于白热化的时候,精明而谨慎的雍亲王胤禛也决不肯出此抱异姓、特别是汉人之子的下策。康熙四十七年皇太子胤礽被废斥,随即揭发出皇长子胤禔与皇八子胤禩等结党谋夺储位、欲雇杀手暗害胤礽的阴谋。至四十八年三月复立皇太子胤扔,三年半后康熙复废太子。在这政局极其微妙之际,对皇位抱有野心的雍正不能走错一步棋。正如孟森所说:“世宗(雍正)亦安知夺位之必胜?又安知陈氏之子必有福?如后来之乾隆,而于此时易之,且方与诸兄弟角胜于豪芒之间,而与廷臣间留此支节,以供兄弟攻击之资,亦非世宗所肯为。”
还应补充一点,就在乾隆出生后三个多月光景,雍亲王胤禛另一“格格”耿氏又为雍正添了一个儿子弘昼。这以后,雍正又有过四个儿子,老儿子叫弘瞻,雍正十一年(1733年)出生,那时雍正五十六岁。这样一看,说正当壮年,且有八岁儿子弘时、另有一“格格”耿氏也很快临产的雍亲王胤禛竟偷偷摸摸、急急忙忙把自己的女儿掉换陈家的儿子,于情于理,实难讲得通。
既然传说乾隆是雍正用自己的女儿从海宁陈家掉换来的,那么,作为天潢贵胄的雍正之女的下落也应有所交代,这个故事才算得上完整。而江浙一带也恰有这位“真正”皇女的传闻。据说,她后来以陈氏嫁给了大学士蒋廷锡之子蒋溥。蒋家是常熟大姓,蒋夫人陈氏所居之楼在当地被称为“公主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