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风操，是指封建社会士大夫家的风度节操。颜氏讲了三个问题：一是避讳问题，再是称谓问题，三是与丧事有关的问题。当时社会上很重视这些问题。
【原文】
《礼》曰①：“见似目瞿②，闻名心瞿③。”有所感触，恻怆心眼④，若在从容平常之地⑤，幸须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当忍之。犹如伯叔、兄弟，酷类先人，可得终身肠断与之绝耶⑥？又“临文不讳，庙中不讳，君所无私讳⑦”。盖知闻名，须有消息⑧，不必期于颠沛而走也⑨。梁世谢举⑩，甚有声誉，闻讳必哭，为世所讥。又有臧逢世，臧严之子也，笃学修行，不坠门风，孝元经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县民庶，竞修笺书，朝夕辐辏，几案盈积，书有称“严寒”者，必对之流涕，不省取记，多废公事，物情怨骇，竟以不办而还。此并过事也。
近在扬都，有一士人讳审，而与沈氏交结周厚，沈与其书，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
【注释】
①《礼》曰：引文见于《礼记·杂记》。②瞿（jù）：吃惊，这是说看到容貌和自己父母相像的人就目惊。③闻名心瞿：这是说听到和父名相同时就心惊。④恻（cè）：凄恻，伤痛。怆（chuànɡ）：凄怆，伤悲。⑤从（cōnɡ）容平常：正常情况。⑥肠断：极度悲痛。⑦讳：古人对君主及父祖尊长之名不能说，不能写，不能同，这叫避讳。⑧消息：斟酌，看情况办。⑨期：一定要。颠沛：倾跌。⑩谢举：南朝萧梁文士。臧严：萧梁文士。门风：家风。孝元经牧江州：孝元是梁元帝萧绎。经牧：经略治理。建昌：江州（九江）的属县。在今九江、南昌之间。民庶：没有官爵的居民。修：撰写。笺（jiān）：书信。辐辏：本指车辐凑集于毂上，用来比喻人或物集聚。书之流涕：臧逢世因为父名严，所以见到写有“严寒”的书信就对之流涕。不省（xǐnɡ）：不察看，不检查。记：书信，此指写书信。物情：人情，人心。扬都：指东晋南朝的京城建康，因为它又是扬州的治所，所以也称扬都。名而不姓：因避讳“沈”与“审”同音，只署上名而不写姓沈。
【译文】
《礼记》上说：“见到容貌相似的目惊，听到名字相同的心惊。”有所感触，心目凄怆，如果处在正常情况，自应该让这种感情表达出来啦。但如果无法回避，也应该有所忍耐，譬如伯叔、兄弟，容貌极像先人，能够终身见到他们就极度悲痛以至和他们断绝往来吗？
《礼记》上又说：“做文章不用避讳，在庙里祭祀不用避讳，在君王面前不避自己父祖的名讳。”可见听到名讳应该有所斟酌，不必一定要匆忙走避。梁朝时有个叫谢举的，很有声望，但听到自己父祖的名讳就哭，被世人所讥笑。还有个臧逢世，是臧严的儿子，学问踏实，品行端正，能维持门风。梁元帝出任江州，派他去建昌督办公事，郡县的民众，都抢着给他写信，信多得早晚汇集，堆满了案桌，信上有写了“严寒”的，他看到了一定对信流泪，再不察看作复函；公事常因此不得处理，引起人们的责怪怨恨，终于因避讳影响办事而被召回。这都是把避讳事情做过头了。
近来在扬都，有个士人避讳“审”字，同时又和姓沈的结交友情深厚，姓沈的给他写信，只署名而不写上“沈”姓，这因避讳也不近人情。
【原文】
昔侯霸之子孙①，称其祖父曰家公：陈思王称其父为家父②，母为家母；潘尼称其祖曰家祖③：古人之所行，今人之所笑也。今南北风俗，言其祖及二亲，无云“家”者，田里猥人，方有此言耳④。凡与人言，言己世父⑤，以次第称之⑥，不云“家”者，以尊于父，不敢“家”也。凡言姑、姊妹、女子子⑦，已嫁则以夫氏称之，在室则以次第称之⑧，言礼成他族，不得云“家”也。子孙不得称“家”者，轻略之也⑨。蔡邕书集呼其姑、姊为家姑、家姊⑩，班固书集亦云家孙，今并不行也。
【注释】
①侯霸：东汉时人，官至大司徒，有传见《后汉书》。②陈思王：三国时曹魏大文学家曹植，封为陈王，死后谥为思，人称陈思王，有传见《三国志》。③潘尼：西晋时文学家，有传附见《晋书·潘岳传》。④无云“家”者：后世常称自己的祖父为家祖，父为家父，母为家母。⑤世父：伯父。⑥次第：排行。⑦女子子：指女孩子，女儿。⑧在室：女子未出嫁叫在室。⑨轻略：忽略轻视。⑩蔡邕：东汉末年文学家，有传见《后汉书》。班固：东汉初年文学家、史学家，《汉书》的撰写者。
【译文】
从前侯霸的子孙，称他们的祖父叫家公；陈思王曹植称他的父亲叫家父，母亲叫家母；潘尼称他的祖叫家祖：这都是古人所做的，而为今人所笑的。如今南北风俗，讲到他的祖和父母二亲，没有说“家”的，农村里卑贱的人，才有这种叫法。凡和人谈话，讲到自己的伯父，用排行来称呼，不说“家”，是因为伯父比父亲还尊，不敢称“家”。凡讲到姑、姊妹、女儿，已经出嫁的就用丈夫的姓来称呼，没有出嫁的就用排行来称呼，意思是行婚礼就成为别的家族的人，不好称“家”。子孙不好称“家”，是对他们的轻视忽略。蔡邕文集里称呼他的姑、姊为家姑、家姊，班固文集里也说家孙，如今都不通行。
【原文】
凡与人言，称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长姑①，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则加“贤”字，尊卑之差也。王羲之书②，称彼之母与自称己母同，不云“尊”字，今所非也。
……
昔者，王侯自称孤、寡、不谷。自兹以降，虽孔子圣师，与门人言皆称名也③。后虽有臣、仆之称，行者盖亦寡焉。江南轻重，各有谓号④，具诸《书仪》⑤。北人多称名者，乃古之遗风。吾善其称名焉。
【注释】
①世父母：伯父和伯母。长姑：父之姊（姐）。②王羲之：东晋时大书法家，有传见《晋书》。③门人：弟子、学生。④轻重：指礼仪轻重。谓号：称谓。⑤《书仪》：记述礼节的书，在当时称为《书仪》。
【译文】
一般和人谈话，称人家的祖父母、伯父母、父母和长姑，都加个“尊”字，从叔父母以下，就加个“贤”字，以表示尊卑有别。王羲之写信，称人家的母和称自己的母亲相同，都不说“尊”，这是如今所不取的。
从前王侯自己称自己孤、寡、不谷。从此以后，尽管孔子这样的圣师，和弟子谈话都自己称名。后来虽有自称臣、仆的，但也很少有人这么做。江南地方礼仪轻重各有称谓，都记载在专讲礼节的《书仪》上。北方人多自己称名，这是古代的遗风。我个人认为自己称名的好。
【原文】
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单呼伯、叔。从父兄弟姊妹已孤①，而对其前呼其母为伯叔母，此不可避者也。兄弟之子已孤，与他人言，对孤者前呼为兄子、弟子，颇为不忍，北土人多呼为侄②。案《尔雅》、《丧服经》、《左传》，侄虽名通男女③，并是对姑之称，晋世以来，始呼叔侄。今呼为侄，于理为胜也。
【注释】
①已孤：父已死去。②北土：北方。③《尔雅》：我国最早的解释词义的专书，西汉成书，后升格成为《十三经》之一。《丧服经》：即《仪礼》中的《丧服》篇。《仪礼》为《三礼》及《十三经》之一。
【译文】
古人都喊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单喊伯、叔。从父兄弟姐妹已孤，而当他面喊他母亲为伯母、叔母，这是无从回避的。兄弟之子已孤，和别人讲话，对着已孤者叫他兄之子、弟之子，就颇为不忍，北方人多叫他侄。按之《尔雅》、《丧服经》、《左传》，侄虽通用于男女，都是对姑而言的，晋代以来，才叫叔侄。如今叫他侄，从道理上讲是对的。
【原文】
古者，名以正体①，字以表德②，名终则讳之，字乃可以为孙氏③。孔子弟子记事者，皆称仲尼④；吕后微时⑤，尝字高祖为季⑥；至汉爰种⑦，字其叔父曰丝⑧；王丹与侯霸子语⑨，字霸为君房⑩。江南至今不讳字也。河北人士全不辨之，名亦呼为字，字固呼为字。尚书王元景兄弟，皆号名人，其父名云，字罗汉，一皆讳之，其余不足怪也。
【注释】
①正体：表明本身，即指出是谁。②表德：表示德行。③为孙氏：用来作为孙辈的氏。当时姓和氏是有区别的，氏只是姓里面的一支，秦汉以来姓和氏就没有区别，通称为姓而不再称氏了。④仲尼：见于《论语·子张》篇说：“仲尼不可毁也。”仲尼是孔子的字。⑤吕后：西汉高祖的皇后吕雉。微时：微贱而未富贵的时候。⑥尝字高祖为季：季是汉高祖刘邦的字，见《史记·高祖纪》。⑦爰种：西汉爰盎（ànɡ）的儿子。⑧字其叔父曰丝：丝是爰盎的字，见《汉书·爰盎传》。⑨王丹：东汉时人，传见《后汉书》。⑩君房：侯霸的字。王元景：北齐王昕（xīn）字元景，与其弟王晞（xī）均好学有知名度，传见《北齐书》。一皆：一概，一并。
【译文】
古时候，名用来表明本身，字用来表示德行，名在死后就要避讳，字就可以作为孙辈的氏。孔子的弟子记事时，都称孔子为仲尼；吕后在微贱时，曾称呼汉高祖的字叫他季；至汉人爰种，称他叔父的字叫丝；王丹和侯霸的儿子谈话，称呼侯霸的字叫君房。江南地方至今对称字不避讳。这时候在河北地区人士对名和字完全不加区别，名也叫做字，字自然叫做字。尚书王元景兄弟，都号称名人，父名云，字罗汉，一概避讳，其余的人就不足怪了。
【原文】
偏傍之书①，死有归杀②，子孙逃窜，莫肯在家；画瓦书符，作诸厌胜③；丧出之日④，门前然火⑤，户外列灰⑥，祓送家鬼⑦，章断注连⑧。凡如此比，不近有情⑨，乃儒雅之罪人⑩，弹议所当加也。
……
《礼经》：“父之遗书，母之杯圈，感其手口之泽，不忍读用。”政为常所讲习，雠校缮写，及偏加服用，有迹可思者耳。若寻常坟典，为生什物，安可悉废之乎？既不读用，无容散逸，惟当缄保，以留后世耳。
【注释】
①偏傍之书：不属正经的书，旁门左道的书。②归杀：杀，也写作“煞”（shā），即所谓“回煞”，讲人死后到某一天“煞”要回来，家里的人必须外出躲避。据文献记载这种迷信恶俗在汉魏时已有了。③厌（yā）胜：古代的一种巫术，用诅咒来制服人或物。④丧出：出丧，把尸体送出。⑤门前然火：用火拦住鬼不让重新进门。然，同“燃”。⑥户外列灰：用灰拦住鬼不让重新进门。⑦祓（fú）：古代除灾去邪的仪式。家鬼：死者本是家里的人，所以称“家鬼”。⑧章断注连：指疾病传染连续的意思。⑨有情：合乎人情。⑩儒雅：儒学正道。弹（tán）：弹劾，检举官吏的过失。《礼经》：此节要见于《礼记·玉藻》。圈（juàn）：通棬（juān），曲木制成的盂。手口之泽：手上的汗水和唾水。政：通“正”。雠（chóu）校：也作“校雠”，即校勘，校对。缮：抄写。服用：使用。坟典：古书名，因而人们常用“坟典”作为古书的代称。见《左传》昭公十二年有“三坟、五典、八素、九丘”的说法。为生：营生。什物：常用器物。缄（jiān）：封闭。
【译文】
旁门左道的书里讲，人死后有“回煞”，子孙要逃避在外，没有人肯留在家里；要画瓦书符，作种种巫术法术；出丧那天，要门前生火，户外铺灰，除灾去邪，送走家鬼，上章以求断绝死者所患疾病之传染连续。所有这类迷信恶俗做法，都不近情，是儒学雅道的罪人，应该加以弹劾检举。
《礼经》上说：“父亲留下的书籍，母亲用过的杯圈，觉得上面有汗水和唾水，就不忍再阅读使用。”这正因为是父亲所常讲习，经校勘抄写，以及母亲个人使用，有遗迹可供思念。如果是一般的书籍，公用的器物，怎能统统废弃不用呢？既已不读不用，那也不该分散丢失，而应封存保留传给后代。
【原文】
江南风俗，儿生一期①，为制新衣，盥浴装饰②，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刀尺针缕③，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④，以验贪廉愚智，名之为试儿。亲表聚集⑤，致宴享焉⑥。……
四海之人，结为兄弟⑦，亦何容易⑧，必有志均义敌⑨，令终如始者，方可议之。一尔之后⑩，命子拜伏，呼为丈人，申父交之敬，身事彼亲，亦宜加礼。比见北人甚轻此节，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观貌，不择是非，至有结父为兄、托子为弟者。
【注释】
①期（jī）：一周年。②盥（ɡuàn）：浇水洗手。浴：洗澡。③刀：剪刀。缕（lǚ）：线。④发意：动念头。⑤亲表：亲属中表，中表包括父亲的姐妹（姑母）的子女，母亲的兄弟（舅父）以及姐妹（姨母）的子女。⑥享：通“飧”（xiǎnɡ），用酒食款待人。⑦结为兄弟：即所说的结义兄弟。⑧容易：此指轻易，随便。⑨敌：匹敌，相当。⑩一尔：一旦如此。父交：父之所交往，父辈。北人：北方人。此节：这一点。昆季：兄弟。结父为兄：把父辈结为兄。托子为弟：把子侄辈结为弟。
【译文】
江南的风俗，在孩子出生一周年，要给缝制新衣，洗浴打扮，男孩就用弓箭纸笔，女孩就用刀尺针线，再加上饮食，还有珍宝和衣服玩具，放在孩子面前，看他动念头拿什么，用来测试他是贪还是廉，是愚还是智，这叫做试儿，聚集亲属姑舅姨等表亲，招待宴请。……
四海五湖之人，结义拜为兄弟，也不能随便，一定要志同道合，始终如一的，才谈得上。一旦如此，就要叫自己的儿子出来拜见，称呼对方为丈人，表达对父辈的敬意，自己对对方的双亲，也应该施礼。近来见到北方人对这一点很轻率，路上相遇，就可结成兄弟，只需看年纪老少，不讲是非，甚至有结父辈为兄，结子辈为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