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因最早人工制作出了盐巴而名扬天下,虽然三峡地区的生存条件并不是太好,但盐泉中的财富却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巴人。占有这批巨大财富的人们引起了远方的敌人的觊觎,他们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它;内部的邻居们也因为这些轻易就获得的财富而妒忌,他们伺机占有它。
控制、争夺、战争、杀戮开始了,白白的盐卤成了致命的财富。
首先,在夏代夏启的时候,夏王朝刚刚建立,虽然他们在山西南部拥有自己的巨大的解湖盐池,但似乎仍不能满足整个国家对盐的需要,他们也需要更多的财富。他们逐渐向四周扩张,企图控制山东沿海的海盐,又进一步瞄向南方,垂涎三峡的井盐。但三峡毕竟离那时的中原太远,难以直接通过侵略达到掠夺的目的。显然,间接控制这一地方,然后通过贸易或贡纳等渠道,向王朝提供质优价廉的盐是最可行的。
于是,夏启派出了自己的使臣赴三峡地区,这就像后来的中国天朝向蛮夷之地派出特使,让他们归顺一样。这位使臣的名字叫“孟涂”。此事见载于《山海经·海内南经》(第十)。那上面说:
夏后启之臣曰孟涂,是司神于巴。人请讼于孟涂之所,其衣有血者乃执之,是请生。居山上,在丹山西。
此事《竹书纪年》卷三亦有简略记载:
帝启八年,帝使孟涂如巴莅讼。
大巫山在古代又称丹山,丹山之西,恰好正是宁厂盐泉所在之地。据“夏商周断代工程”对夏代基本年代框架的认定,夏代始于公元前2070年。可以推断,作为夏启之臣的孟涂入巴莅讼,其时大约在公元前2060年左右。夏启袭位后,即放弃其父禹所都之地——阳翟,将政治中心向西方迁移,建都安邑。安邑之地,临近河东解池,可见启欲将盛产食盐的解池牢牢控制在手中。据考古专家研究,晋南地区此时期普遍发现有一种叫做蛋形瓮的陶器,形体高大,是为储盐的器具,另外还发现有一些特殊的房址,亦可能是储藏食盐的仓库。三峡地区虽然远离夏都,但早期巴人以盐立国而致繁荣兴盛,以天下为家有的夏启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故派遣孟涂入巴主持讼事。
孟涂到巴地的目的,本来是来司神的,却干起了主持诉讼的副业。孟涂的这一系列行为,无非是在当地建立权威,笼络人心,进而控制巴盐的运输和贸易。
围绕这笔天降财富,最为令人唏嘘的争斗却发生在巴人内部。这就是著名的廪君和盐水女神的故事。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引《世本》说:
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皆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谓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天日,天地晦暝。积十余日,廪君伺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
从这段记载来看,巴人先祖之一的巴氏五姓,起于武落钟离山一带。这个武落钟离山,据《水经注·夷水》说就是佷山,又说山有难留城。《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七“长阳县”条下也记有留难山,“在县西北七十八里,本廪君所出处也。”佷山在今湖北长阳县境的清江北岸。那时的巴人五姓尚没有君长,没有建立自己的政权。于是,相约通过向山洞中投剑来确定君长。其他四姓的人都没有投中,唯天生神力的务相一投而进,让大家十分惊叹!但是四姓之人认为就此尚不具备资格做大家的君长。于是又加赛造土船,结果务相造的土船不但雕纹画栋,而且结实实用。其他四姓的土船还没乘到江中就沉没了,独务相驾舟在江中航行自如。于是众人叹服,共同推举务相为首领,号称廪君。
廪君在这场选战比试中充分体现了他高超的文治武功。他是一个志向远大而意志坚定的人,他有着雄心勃勃的计划。对于这样一个刚刚建立起来的、我们姑且称之为“国家”的政权,廪君深知扩张势力和获得支撑国家的财富是当下最为紧要的两个目标。其实,这两个目标是可以通过一件事情解决的。廪君胸有成竹,他知道即将有一场战争要发生。但他未曾料到,同时有一场难舍的爱情正向他袭来。
廪君的目标是温婉可人的盐水女神!
廪君率领族人从夷水下至盐阳。盐阳的主人盐水女神早就听说了廪君的英雄故事。现在,当这位传说中的阳刚、智慧的男人站到自己面前时,即使贵为“女神”的她也倾倒了,在她的心中,廪君刮起了一阵阵的风暴。她一见倾心。被爱情击倒的女神,来不及观察廪君脸上的杀气,来不及细想这位不速之客的居心。盐神完全放弃了警惕,她只顾向心中的偶像忙不迭地讨好,她想与他结为连理。她想向廪君献出自己的大礼,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位善良的女人向廪君说:“我们这里地盘很大,又出产鱼盐!希望你能留下来,我们一起生活。”
在美丽、善良的女神面前,在浪漫的爱情面前,廪君的心曾经有一些动摇。他虽然嘴上说不同意,但他脸颊的杀气却慢慢退了下来。在廪君的默许下,盐神天天夜晚来与廪君同宿,试图以柔情俘获他的心。天亮以后,盐水女神就化装成她们的图腾,与众多族众一起,在廪君面前跳起了飞翔的舞蹈。她们的图腾看起来是一些昆虫,美丽而毫无杀气。
廪君在这样的温柔乡里度过了十余天,他差一点就此迷失在蜜一样的日子里。但是有一种盐阳才有的东西始终萦绕在心头,这个东西在提醒他,他必须从梦里清醒过来,他需要斩钉截铁地斩断这段情愫。
廪君想让他的情人离开得甜蜜一些。他设计了一个看起来十分浪漫,但又充满悲情的杀戮计划。他派人给盐水女神送去象征爱情的青色丝巾,深情地说:“你戴上它吧,那表示我们互相爱恋。我愿与你同生共死!”痴情的女神接受了廪君的爱情宣言,佩戴上了爱的丝巾。她脸上充满了爱的喜悦,图腾舞跳得更欢了。丝巾在众多装扮成昆虫的舞者中飞扬,显得那么轻灵和醒目。站在一块高耸的岩石上观看这场盛会的廪君,瞄准青丝巾,弯弓搭箭向她射出了决裂之箭。可怜的盐水女神中箭而死,漫天飞翔的“昆虫”四散而走。舞会在盐水女神不解的目光中停止,阳光照耀下来,流淌的鲜血像鲜花一样绽放。
在后来的巴人后裔中,这段凄美的爱情成了祭祀歌谣的一部分:
廪君姬兮为女神,神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共兮皆随唱,何以斗兮使勇武?
中箭落兮为鬼雄,魂魄飞兮在天灵。
神逝去兮天地在,歌巫祭兮以安神。
盐水女神至死也不明白她深爱的廪君为什么要杀她?盐神与廪君不可理喻的爱情,也许早就被人注意到了。作为这个传说的“修订”版,“巫山神女”的传说就把楚襄王和巫山神女间的云雨故事写得缠绵悱恻,优美动人。很可能,后来的楚人也不能理解廪君的乖张。
廪君自己知道这个理由,那就是萦绕在他脑海里的东西——盐。
盐,一种今天看来非常普通的白色结晶物质,对当时的巴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今天的人很难体会没有盐的痛苦。还原远古时代的生活环境,我们才能理解盐对远古巴人意味着什么。一个人可以一生不吃鱼,却不可一日无盐;有水之地必有鱼,但并非有水之地必有盐。盐就是这样一种物质,它对于古代的人类,正如石油对于今天的世界。谁掌握了盐,谁就掌握了主动权。
这就是这个怪异故事的真相。真相背后的杀伐故事,其实要一直延续到千年以后。巴国丰富的井盐,让周边强邻眼红不已。到了春秋时期,楚国已经兴起成为江汉地区的大国,他们参与中原的争霸活动,并灭掉了大量江汉平原的小国,国势日盛。这时候,楚国开始将注意力转向西部。公元前634年秋,楚以“夔国不祀祝融与鬻熊”的强词夺理式的理由,派遣成得臣与冝申率大军攻打夔国,很快就灭掉了夔国,并将夔王押回楚国郢都。随后命令成得臣在夔地筑城,驻守原夔国地盘。夔国的主要领地在今巫山、秭归一带,很可能还包括了清江流域的一些地方。至今,三峡的夔门就是由夔国而来的,瞿塘峡也被称为夔峡。夔国的上层统治者来自于楚国王室,但其下层普通大众却是巴人。
紧接着在公元前611年,楚国乘着庸人与其交恶,联合巴、秦两国灭掉了庸国。庸的政治中心在今湖北竹山县一带。楚国通过这一次战争,不仅控制了原属庸国的鄂西北与渝东北交界的广大地区,更加强了对现今瞿塘峡以东的三峡地区的控制和统治,并修筑了城池。
近年来,在巫山大宁河内的蓝家寨遗址,瞿塘峡东口的大溪遗址等,考古工作者发现了春秋中晚期的,以鬲、盆、豆、罐等陶器为主的,具有典型楚文化特征的一批遗存,而西周至春秋早期的巴文化系统遗存基本消失。清江流域的考古发现也与巫山地区的相一致。为此,从考古学上证实了这一段历史。
主要分布在平原地区的楚国为什么对西部的这片高山大川感兴趣?当然并不全是为了扩张领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控制盐。在这片地方,有两大著名的盐泉,一是清江流域的盐阳,一是大宁河流域的宁厂。当时,楚国是一个内陆国家,既不能直接获取海盐,中原的池盐也鞭长莫及,而楚国原先所控制的地区是基本不出产盐的。有了三峡东部地区的这两大盐泉,对于巩固楚国的经济基础至关重要,同时也解除了民生之忧。这也为后来楚国的强大和扩张奠定了基础。
巴人的盐业不仅吸引了楚国贪婪的目光,拥有“虎狼之师”的秦国亦加入了劫掠的行列。三峡,成为大国博弈的舞台。
战国中期,楚王就认识到秦有吞并巴蜀的意图。秦国的司马错就认为:“(巴蜀)水通于楚,有巴之劲卒,浮大船舶以东向楚,楚地可得。得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并矣。”著名盐史专家任桂园教授认为,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三峡的盐业资源。
楚国首先进行了先发制人的打击。楚威王(前339—前329年)时,先是派遣将军庄将兵循长江而上,扫荡了“巴、蜀、黔中以西”的广大地区,进一步拓展在西部的势力,最后庄进入云南境内,在滇国称王。到秦灭巴蜀之前不久,楚国曾出兵峡江地区助巴平乱。《华阳国志·巴志》云:“周之季世,巴国有乱。将军蔓子请师于楚,许以三城。楚王救巴。巴国既宁,楚使请城。蔓子曰:‘藉楚之灵,克弭祸难。诚许楚王城。将吾头往谢之。城不可得也。’乃自刎,以头授楚使。(楚)王叹曰:‘使吾得臣若巴蔓子,用城何为。’”楚国军队在巴国平乱后,是否得到巴国三城并不清楚,但我们可以设想楚国是不会轻易放弃峡江地区的,其军队很可能并没有撤出巴国。或许控制了巴国的一些地区。
巴与楚相争,自然远不是楚国的对手。公元前316年,秦灭巴蜀。繁荣一时的巴国在群雄争霸的战国舞台上,昙花一现后就永远地沉没在历史的烟波之中了。巴国财富的竞逐者变成了秦、楚两国。就在巴、蜀被灭的同一年,“司马错自巴涪水取楚商于地为黔中郡”。秦国在巴蜀地区开始直接与楚国正面交锋。秦占领黔中以后不久,可能楚国又反攻收回了失地。到了公元前280年,秦昭王“又使司马错伐陇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公元前278年,白起大举攻楚,拔郢,楚襄王败退陈城。约公元前278年,楚人又再度反攻,曾经一度反攻夺回黔中郡。公元前277年,秦再“伐取巫郡及江南为黔中郡”。
黔中郡一带主要有郁山盐泉。这一带的考古工作还比较薄弱,目前尚难有证据说明秦楚是围绕这些盐泉开战的。但在三峡地区,在忠县井盐泉所在的井河流入长江交汇处,近年来却发现了大量的战国中期楚人士兵墓。同样的发现在万州、云阳、奉节、巫山等地一再出现。这些随葬品以鼎、敦、壶为基本组合的楚文化墓葬,从分布范围看,它主要集中在沿长江干流一带,这些地点要么附近有盐泉,要么属战略要地。同时,考古专家们也注意到,在深入长江支流内的盐泉出产地,却很少有楚墓发现。典型的楚墓多数就在出产盐卤的支流的入江口,说明楚人并不直接涉及盐业的生产,但却控制了盐业运输和流通的关键之地。显示楚人一改春秋时期直接占有的作风,变得更注重间接控制,以继续利用巴人及其盐业生产技术为楚国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