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儿,凯离开单位都8年多了,从一名干部彻底转变成了一个商人。凯是1991年初从国家机关下海的。他1986年研究生毕业之后就进了机关,在办公室一坐就是5年。当然也可以继续坐下去,但很多同学在那几年相继跳进“海”里,他们经常劝说凯下海,还说未来的中国非常需要受过系统高等教育的商人和企业家。凯认为他们说得有道理,因为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批已经完成原始积累的各路商海弄潮儿基本上没有什么文化基础,想往前走很难;第二批的素质也是参差不齐,大多数都在挣扎;只有第三批投身者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商人,才会在下个世纪大显神通。
辞职遇到的阻力,家庭远远大于单位。在单位,级别低的人巴不得凯这个处长赶快走人腾空位置,级别高的人对凯这么年轻就当上处长也满怀醋意,还有凯肯定是局长接班人的消息也引起很多人的不快。所以,辞职时只有负责组织工作的副部长用惋惜的口吻说了凯几句之外,其余几乎是一片“敢作敢为”的叫好声。
凯的主要的阻力来自妻子。
为了辞职的事情,她很长一段时间不理凯。她不愿意让凯离开机关。她知道凭凯的硕士学历和为人很可能会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前途无限。她说:你是拿自己的前途和我们娘儿俩的幸福做交易,轻易放弃到手的一切。当时凯听了很憋气,原来她一直很功利地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功利地看待凯,她从嫁给凯的那一天起就非常清楚自己将来会得到什么样的果实。如果不是凯辞职打破这种平衡,她骨子里的深藏不露的想法是不会暴露的。凯承认一个男人应该给妻子儿女提供必要的物质条件,下海无非是换一种方式,难道下海就一定失败?她可能对凯下海的结果没有丝毫信心。她总想到凯可能随处翻船,而且没有了在单位的种种保障,一切都要从头做起,前途未卜。
她的态度让凯伤心,感到自尊受到了践踏。也就是说,自己一直期待的夫妻间的患难与共随着她的反对态度烟消云散。
或许,隐患是从那会儿埋下的,双方都是受过教育的人,他们不会没鼻子没脸地指着对方大声争吵,但这种隐藏在心底的东西更伤人……
创业中的感受
商海中的艰难险阻让凯永远难忘,但更难忘的是和文英在一起相处的时光。
文英是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北京女人。公司成立先得找个会计。早下海的朋友说财务人员最重要,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最好是自己的老婆。凯苦笑着说老婆不和自己一条心,让他们帮忙,有合适的人给推荐过来。几天后,朋友真的让一个女子来找凯。她说自己叫文英,一边说一边让凯看毕业文凭、会计证书和身份证。文英中等个子,长相平常,走在街上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整个人看上去很利落,很精神。凯说这儿的情况你都知道,可能会很艰苦,你跟着可要吃苦了。她没说话,而是看着凯笑了。凯发现她笑起来时,那张平常的脸显得异常生动活泼。平心而论,那张笑脸对当时的凯来说非常珍贵,那是一种无形的支持。
申办营业执照时有两种选择:一是挂靠教育部门,头顶“红帽子”,可以免一些税;二是自己真真正正挑摊单干。凯个人倾向于单干,文英也支持。于是凯和几个合伙人选择了单干。当时没有股份制,几个合伙人拟定了一个规则,签字后人手一份。规则中由凯挑头负责经营管理,于是凑起来的注册资金就归凯支配。但凯万万没想到公司成立没多久,自己就先演练追债,险些全军覆没。资金的有去无还使得规则成了一纸空文,几个合伙人先后撤出,倘若不是文英在一边鼓劲,凯可能会到朋友的公司做副手,自己的公司就会沦为无数个自生自灭泡末公司之一。
自从有了那次教训之后,不管是谁说有多大的困难,想从凯的账面上拿走一分钱简直比登天都难。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也是被逼无奈,说起来谁都有个需要帮忙的时候,尤其是生意场,拆借个百八十万是常有的事情。但现在凯一概不借,着不起那份急!
当初借钱的是老同学,上研究生班时的班长。他告诉凯他准备从新西兰引进一个小型肉类加工厂投放到内蒙古,然后产品直接销往华北地区。凯想北京冬天的羊肉片卖得那么好,两年收回投资肯定没问题,何况支付的利息比银行存款高3个百分点。可这笔钱一出去就好比“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凯找班长一问,原来他也是投资人,项目资金是从6家公司的账面上凑起来的。那个牵头人上演了一出“空手套白狼”。
凯知道借出的资金无法按时归还的消息后,急得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牙都肿了。公司刚成立,合伙人都在看着自己。另外账面上仅剩下500块钱,甭说搞项目,就是支付房租水电和员工工资都没有着落。凯一边安抚那几个合伙人,一边厚着脸皮找父母亲借钱。凯知道文革后期的补发工资,他们一直存着没动。
就在凯刚刚把父母的钱挪动到公司账上,一个合伙人就要求退出。凯二话没说把钱退给他。后来,公司规模扩大以后,他来找凯,痛哭流涕诉说自己当初的难处。凯安慰了他几句,但没有答应他重进公司。
为了追钱,凯决定上内蒙古。凯让班长和那几个投资人一起去,但他们不是说有事就是长吁短叹。商海真是检验一个人品性人格的最好场所,骨子里懦弱和犹豫不决的人是经不起风浪的。那些人不去,凯一个人也要去,但文英提出随凯一起去。那次多亏了她,要不然,凯可能命丧荒原了,也就是在那次,凯对她有了好感。
他们在一个四面白沙的小镇下车之后,冬日的风从空旷的荒原上肆虐地掠过。凯觉得身上的羽绒服就跟没穿一样,冷得浑身打颤。可能是心里着急上火,外边又冷受风寒,晚上刚一住进旅店就发起烧来。文英把随身带的药给凯吃了,让凯躺下休息。第二天早晨,凯虽然身上发紧,但不烧了。而且,穿着文英跑到街上买回的棉大衣凯也不感到冷了。那时,凯只觉得文英的心很细,办事也很周到。后来与凯和文英一起顶着狂风去查看资金使用情况时,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跟妻子说上内蒙古追钱时,妻子的脸冷若冰霜……
经过几天的奔波,他们发现那个项目只是没有找准加工地点。他们帮忙另选厂址,又把暂时用不着的冷藏车卖掉。虽然钱回来的比原来慢,但最后还是连本带息都要了回来,而且和内蒙古那边建立了很好的关系。J996年,他们公司投资建立了一整套集引种、养殖、宰杀、销售于一体的肉类联合体公司。
最初在凯往外借钱的时候,文英拦住不让。事后,她也没有得便宜卖乖地埋怨凯不听劝,相反仍然全力协助凯艰难讨债。这趟内蒙古之行让凯对比自己小4岁的文英有了好感,使她成为凯除了妻子之外第一个走进自己情感世界的女人。讨债的19天,也是凯和她单独相处的19天。她事事处处关心照顾凯,但又把上下级、男女之间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好。晚上,在凯住的房间里清理白天的工作,10点钟,她准保起身离开。闲聊中,凯问她为什么离开原来的公司。她说看不惯千方百计钻税务空子的老板。她还说那个老板是学金融的,非常会钻空子。她的善意提醒使得自己和老板的关系紧张起来,正好有个机会当然就急流勇退了。凯说那家公司已经够规模,待遇也不低。她说了句让凯铭记一生的话:老板的人格可以让公司成功也可以失败。她说自己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工业局财务处,但半年后就跳槽进了一个亲戚开的计算机公司。她说在国有单位没劲透了,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一杯茶、一张报,横看竖看混一天的人大有人在,还都是这长那长的。而且,自己当时跳槽是为了多挣钱,计算机公司的月工资是1200元,这在当时很高。她还说自己并不想学财经,但父亲非说一个女孩子往办公室一坐,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多美,而且财务人员的位置也挺重要,于是就学了财会,干起了财务。但她还是一心想找个有能力并且值得信赖的老板,因为财会只不过是配角。凯说你不觉得到这个公司吃苦受累工资不高吃亏?但文英的回答却不能不让凯对她刮目相看,她说我只不过是缺少经验,凭知识和修养应该成功。下个世纪中国的商人应该是以知识阶层为主,整个世界都是这样。香港的成功人士都把子女送到世界名牌大学读书深造,人家明白的道理我们也应该明白,像以前那样耍小聪明抖机灵钻空子的所谓商人都长不了。
说实在的,文英的话并不新鲜,但对凯来说却非同一般。凯没想到这个平常女子竟然把世事看得这么透,这么远。她真的好比一面镜子照到了妻子身上。
回来的车上,她托着腮望着窗外,那种安静的样子很迷人。凯问她,是否想家了?她笑了,她的笑容又一次让凯心动。凯忘情地抓住了她的手说自己不想回家……
交往中的感受
凯和文英的关系在接触中层层递进。凯在机关搞政策法规,觉得自己对按条款办事比较放心,但实践中才知道,有时候即便签定了条款也不管用。
有一回,凯给一家乡镇企业做扩大生产的可行性计划服务。谈好跟踪期限是两年,如果凯提出的计划实现,按销售额的比例提成,对方应当付给凯公司120万元。说起来,那家企业还是有一定规模,而且效益也不错,但在经营方式上仍然有浓厚的计划经济色彩。凯给他们出了不少主意。光是货款返回的时间缩短、资金周转加快这一项,银行利息就省了几十万。但第二年剐过“五一”节,那家企业的党政工三大班子成员一起来了,告诉凯他们要与省里的一家龙头企业合并,扩大生产暂定不搞了。说着话掏出一个砖头一样的纸包,告诉这是6万块钱,让凯数一数。
当时,凯看着那块“砖头”都傻了,这不是拿人开心嘛!凯一拍桌子就嚷起来:为了你们,我们租用了一辆车,公司好几个人前后左右跑了一年多,恨不得派人长住,好不容易快盼到头了,你们说不搞就不搞了,不行!咱们法院见!他们3个人互换了一下眼色,其中的一个人说爱哪儿见就哪见,这6万块钱还不给了!说着话又把那块“砖头”装了起来。凯说你们回去吧,120万少给一分也不行!
那3个人走了。看着他们的背影,凯心想着这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气得腿一软差一点儿摔倒,急忙扶着办公桌坐下,只觉得头晕脑胀,汗水顺着后背流进裤腰……
当时,他们还没有自己公司的办公大楼,租用的房间挺简陋,财务部和凯的办公室只隔着一扇铝合金玻璃窗。文英显然听见这边发生了什么事。那几个人刚一离开,她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说咱们得带齐合同,先去他们的省、市乡镇企业局去看一看是不是真的合并,再找他们的上级主管部门,越快越好。凯想自己还在国家机关呆过好几年,真不如一个一直在基层单位工作的女子,怎么遇乱就慌呢?文英一边整理合同一边说咱们得做好思想准备,尽量往坏处想,实在不行就让他们按月支付服务费。最后,真像文英预料那样那家企业真的选择了付他们服务费,并最终分三次付清了一年零4个月的服务费。这整个交涉过程都是文英唱主角,从而使凯进一步领略了她为人做事的干练。
有次凯偕文英去那家企业要钱,一看到他俩,对方就说要钱没有,要命3条。但因为凯提前到其上级单位省、市乡镇企业局摸了底,又拿出当年在机关工作时和省委书记的合影……反正想尽一切办法对付。凯不明白,自己并没有拿他们个人的钱,他们为什么还要想方设法斤斤计较呢?后来,文英告诉凯那些人闹事的根本原因是嫌计划服务的收费高。凯说计划给他们带来上千万的利润,咱们只不过是要了十分之一,怎么会高呢?那一刻,凯为知识的命运感慨。
如果说要钱的过程让自己感到悲哀,那么,一个平时最受器重的下属在凯遭受外部打击最痛苦时刻的背叛行为则让凯感到寒心。这名下属竟然当着公司所有员工的面说凯和乡镇企业的人勾结起来把后8个月的服务费私分了,因为后面的8个月对于整个计划服务的结果来说已经接近尾声,即便中断也不会产生什么不利影响。一可以避开税务,二可以秘密转移现金。
这几年来,凯一直在思索,商人的素质应该怎么样?一个好的商人固然需要胸怀宽广,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一点没有错。下海意味着和很多传统观念的告别,因为商场如战场,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改造过程。最终,凯从最初的偏激中走了出来,认识到不是这世界没好人,而是自己防范不够,让别人看到有空可钻。要耐住挫折就是要预防受挫,看人看事得有个提前量。当时,凯听到那位下属的话就好像自己爬梯子时被他把梯子掀翻一样。昔日的好友一旦撕破脸是最残酷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性格,甚至于抓住自己性格弱点狠命刺伤。尽管凯说你有什么想法,咱们可以商量,他反而提高声音地历数凯的“罪状”
那天晚上,凯没走,一个人闷在办公室翻来复去想那个下属为什么会那么卑鄙。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文英坐在面前。凯一见到她,泪水止不住地滚下来,下海几年来的委屈一下子涌现出来……凯说自己并不是冷若冰霜贪得无厌,自己心底还是柔情似水,知识分子在骨子里还是追求与世无争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他们凭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什么哥儿们,用得着是,用不着一脚蹬开,当面可以对天发誓,背地里却黑着心寻找报复机会,一口一声“钱是王八蛋”,可一看见钱两眼就冒血,恨不得把所有的钱都搂进自己口袋……
文英说:“他那种做法换个人未必能得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不该给的钱给了他说明您很棒。”
凯奇怪她的思维方式,怀疑是对自己的恭维就问为什么?她说从哲学意义上克制忍让要比发泄报复困难,对人的素质要求更高。这里边没有谁怕谁,而是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
那会儿,凯站起身一下子搂住了她。她用丰满柔软的唇回答了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