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遂说道:“孔子那时候,上面没有贤明的君主,下面的人臣不被重用,所以才作《春秋》,留下论述,以裁断礼义,作为统一的王法。如今您遇到圣明的君主,当官任职,万事俱备,各得其所,您所论述的,准备阐明什么呢?”太史公答道:“啊,不不,不是这样。我听父亲说:‘伏羲性情纯厚,他作了《易》八卦。尧、舜道德高尚,《尚书》予以记载,礼乐由此而兴。商汤、周武王功绩兴隆,受到诗人的歌颂。《春秋》扬善贬恶,推崇夏、商、周三代的盛德,褒扬周王室,不仅仅只是讽刺而已。’从汉朝建立到当今圣明天子,这段期间获得了吉祥的符瑞,举行了封禅大典,改革了历法,替换了衣物的颜色,天子的恩泽浩浩荡荡,海外异俗之地的国家也多经辗转叩关入境,请求献礼、谨见,这样的事情不可胜数。臣下百官极力颂扬天子的恩德,还不能完全表达自己的心意。何况,天下有贤能的人得不到重用,是国君的耻辱;主上英明,可其恩德不能传扬天下,这是主管官员的过错。我担任史官的工作,如果撇开天子的圣明功德不去记载,埋没了功臣、贤臣的功业不去论述,背弃了我祖辈的嘱咐,这是多么大的罪过啊。我所写的不过是记述历史故事,整理、归纳世代相传的史料,不是人们所说的著作,而您把它比作《春秋》就不对了。”
于是他按次序论述和编写其书。写作的第十年,遭受李陵之祸,被投进了监狱。在狱中哀叹道:“这是我的罪过啊!身体残废没有用了。”事后仔细思量道:“《诗》、《书》的文义之所以含蓄隐约,是由于作者想借以更好地表现自己的深沉思想。”他终于着手记述从黄帝开始,直到武帝获麟为止的历史。
【原文】
惟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周道既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镄、玉版图籍散乱。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问出。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谊、朝错明申、韩,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问,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仍父子相继餐其职,曰:“於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宫,至于余乎,钦念哉!”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言,协《六经》异传,齐百家杂语,臧之名山,副在京师,以埃后圣君子。第七十,迁之自叙云尔。而十篇缺,有录无书。
【译文】
汉朝继承了五帝的遗业,接续被中断了的上三代事业。周朝王道渐渐衰微,秦朝毁弃了古代文化的典籍,焚毁了《诗》、《书》,造成明堂、石室金柜中的玉版图籍丢失散乱了。汉朝建立后,萧何颁布了律令,韩信整顿了军法,张苍制定了章程,叔孙通制定了礼仪,于是品学兼优的文人学者逐渐被启用,《诗》、《书》之类的典籍在各地不断被发现。自从曹参荐用盖公,提倡黄老学说,贾谊、晁错精通申不害、韩非的法家学说,公孙弘因儒学而显达,一百年来,天下的遗文旧事无不汇集于太史公处。太史公父子相继担任这一职务,太史公说:“唉!我的先祖曾担任这一官职,扬名于唐尧、虞舜之际;到了周朝再次主管这一工作。所以司马氏世世代代主管文史星历,直到我啊,这一传统我一直恭敬不忘啊!”搜集天下散失的历史故事和传说,对帝王兴起的业绩追本溯源,探究始终,观察朝代兴衰的原因,根据事实进行论述考证,简述三代,详细记录了秦汉,从黄帝写起,直到当朝皇帝,写了十二篇本纪;列出大纲后,对同一时代或不同时代的复杂历史事件,年代交叉难以明辨的,作了十表;对礼乐增减,律历改革,兵法权谋、山川形势、鬼神问题、天人之间的关系,经济的变通,作了八书。辅佐得力的大臣和帝王相配合,忠诚行道,奉卫皇上,他们像二十八宿围绕着北斗、三十根辐条共聚一毂而运行无穷一样,因此为他们作了三十世家;扶持正义,慷慨超群之士,他们抓住时机,立功于天下,为他们作了七十列传:全书总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这就是《太史公书》。本篇《自序》概括地阐明著作宗旨,就是拾取遗佚的史事以补充六艺之缺,成为一家之言。它协调了有关《六经》的各种不同解释,融汇了百家杂说;把正本藏在名山,副本留在京师,等待后世的圣人君子观览。列传的第七十篇,是司马迁的自传。在一百三十篇中少了十篇文章的内容,只有目录。
【原文】
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迂书,责以古贤臣之义。迁报之曰: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译文】
司马迁受刑以后,做了中书令,职高位尊。他的故友益州刺史任安写信给他,用古代贤臣的标准要求他。司马迁回信说:
少卿足下:早些时候承蒙您写信给我,教我谨慎地待人接物,并担负起向皇帝推荐人才的应尽义务。信中情真意切,好像责备我没遵从您的意见行事,而听从了世俗流言。我是绝对不敢这样的。我虽然才智平庸,但也聆听过德高望重的长者的教诲。只是自己认为身体已经残废,而又处于卑贱的地位,稍有举动就会受到责难,主观上想有所作为,客观上反而会招致损害,因此情绪烦闷而又找不到知心的朋友去诉说。像我这样身体残废的人,即使怀有随侯珠、和氏璧那样的可贵之才,有许由、伯夷那样的高尚品德,终究也不能引以为荣,反恰好遭人耻笑而使自己更加难堪。
【原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僭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慷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隽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埽除之隶,在闯茸之中,乃欲印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译文】
我听说:加强自身修养是智慧的象征;乐于施舍是仁慈的开端;取舍得当是道义的表现;正确对待耻辱是判断勇敢的标准;树立好的名声是品行的最高标准。士人只有具备了这五条,才能在社会上立足,从而进入君子的队伍。所以最惨的灾祸,奠过于贪棼私利;最痛苦的悲哀,莫过于伤人自尊心;最丑恶的行为,莫过于羞辱租先;最大的耻辱,莫过于遭受宫刑。受过宫刑的人,没有人愿意和他在一起,这不是一朝一代的习俗,由来已久了。就是一般的人,涉及有关宦官的事,没有不垂头丧气的,何况那些慷慨激昂的士人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怎么会让一个受过宫刑的人去举荐天下的英雄豪杰呢!我靠着祖上的恩业,得以在京师任职,已有二十多年了。平常自己常想:对上,我没能竭尽忠诚,取得奇策高才的美誉,以博得君主的赏识;其次,我又没能帮皇帝拾遗补缺、招贤进能,以发现那些隐士的才干;对外,我也没能参加军队去攻城野战,取得斩将拔旗的功绩;对下,我也没能用积年的劳苦换来高官厚禄,来为宗族朋友争光得宠。这四者,没有一样成功的,只不过是得过且过,受到皇帝的收容而已,由此可见我没有一点可称道的长处。过去,我也曾位于下大夫的行列,事奉于朝堂之上,发表些微不足道的议论。可我没有在那个时候捍卫国家的法度,为国竭思尽虑,如今身残体废了,成了一个扫除的奴仆,处于这样卑贱的地位,却要扬眉吐气、议论是非,这不是蔑视朝廷、羞辱当今的士人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可说呢?
【原文】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赵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馀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成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攻亦足以暴于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陨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