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文中与唐宗并称的宋祖唱: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打麻将的老婆出错牌时说:悔断肠子
三十年来,王雨辰是在悔中度过的。从“她的眉毛细又长,好像天上的弯月亮;她的脸蛋红又圆,好像苹果到秋天”的姑娘家,悔成一个“老年不比少年时,满脸都是荷包折”的老妇人。其实,是中年妇女。
进了自己的房子,王雨辰悔。什么破房子!拢共才七层,缩在楼群中,毫不起眼。地位高的人应该高高在上,住高楼,一览众山小,多气派!所以,这破楼在王雨辰眼中,就如武大郎在潘金莲眼中一般,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要多讨厌有多讨厌。再看左邻右舍都住了些什么人,一摊小市民。更不要说小区花园、健身房、休闲娱乐中心。唉!
出了自己的家,上了自家的车,王雨辰悔。什么破车!底盘这么矮、空间这么窄、喇叭这么哑、噪声这么大,坐上去就想晕。更让她恨恨于心的是,车牌号码这么普通,既显不了车主的富有,也显不了车主的华贵,彻头彻尾透着寒碜、低俗。唉!
看到驾车的老头子,王雨辰悔。什么破老头!一张长不大的娃娃脸,哪有点成熟样?一头毫不见稀的烦恼丝,哪有点聪明样?一副竹竿似的身架,除了费布料,哪有点官样?千只蝌蚪当不得一只团鱼,到现在还是一个正科级。不争气的东西呀,连做个贪官的资格都没有。唉!
下了私家车,到了任职的学校,王雨辰悔。什么破职业!一轮轮没完没了的学生,一轮轮没完没了的考试,一轮轮没完没了的旧瓶子装新酒、新瓶子装旧酒。说是太阳底下最崇高的职业,整天窝在室内,哪有机会晒太阳;说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谁来安抚我那受伤的心灵。孩子倒是越来越捣蛋,越来越难教了。唉!
因为悔,王雨辰断然割绝了与过去的联系。同学会,不参加;同乡会,没空;回老家看看,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还是为了赶回去见老娘最后一面。甚至,连名字都改了。原来的名字——叫“王红雨”吧——既然无福消受它应该享有的一切,还有什么理由存在呢。
因为悔,王雨辰在丈夫和儿子面前执起了“教鞭”,特别是丈夫。在她的鞭策下,丈夫留在了县城,丈夫成了副校长,丈夫参加了公开招考,丈夫考进了党政机关,丈夫提拔为副股长、股长、副科长、科长……自己和自己比,年年有进步。但是,老头子的“参照系”并不是老头子自己呀。
因为悔,王雨辰酷爱逻辑推理、沙盘推演。她的推理和推演是从“假如”开始的:假如维纳斯没有断臂,该多好;假如毛主席没有娶江青,该多好;假如那只鸡蛋没有被打破,该多好;假如……
因为悔,王雨辰就从姑娘家的“王红雨”成了年近半百的“王雨辰”。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美人迟暮。迟暮美人王雨辰正在做着她的逻辑推理和沙盘推演,校长老高来了,说:“王老师,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
还有什么比自己的悔更不幸的吗?王雨辰没有吭声。
“天保同志不幸英年早逝。”
“啊……哦。”刚“啊”出口,王雨辰就后悔自己这么激动,所以有了后面的“哦”。
“我们这所学校,能有今天,您知道,多亏了诸葛副市长。当年,是他特批了两百万,还个人捐了十万块。”
“我哪知道。”王雨辰一出口,又后悔了:什么十万块,不是两千册诸葛天保写的破书吗?
“考虑到诸葛是我们学校的大恩人,考虑到天保是你、我的同窗,校长办公会议决定……”
王雨辰与老高一起出席了诸葛天保的追悼会。在遗体告别仪式上,看到那个久未谋面、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的故人,她后悔了:这个当年想吃天鹅肉的乡巴佬,什么事都走在不争气的老头子前面,追我、吻我、改行、提干、当官,连死都是。当年眼睛不吃油,鬼蒙心窍选择了老头子,错,错,错啊。看到那个戚容满面、又不失绰约风姿、一一接受这个城市几乎所有头面人物握手和慰问的未亡人,她后悔了:这个婊子应该是我呀。
在回程的车上,王雨辰作出一个重要决定:我王雨辰不悔,不悔自己的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