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媒体经授权发布一条消息:“明年9月19日,为革命烈士华天亮同志英勇就义80周年纪念日。报请省委、州委批准,市委决定,届时在天亮广场举行隆重的公祭大典。”虽然该消息夹在大堆消息之中,很谦虚地排在“新任省委书记到任”等时政要闻之后,却也在人们心中泛起微澜:哦,八十年了,时光过得好快呀。
“谁呀,华天亮?”几个不懂事的年轻人问。
“他么,是伟大领袖亲自发展的第一批党员之一,当过大官呢。”一老班人答,“民国哪年,被敌人拽住了。”
另一老班人说:“审问最有意思。问:姓甚?答:姓洋。问:名谁?答:地黑。问:大胆华天亮,姓名都敢撒谎?答:跟你们学的,你们不是喜欢颠倒黑白、淆乱乾坤、指鹿为马、诬民为寇吗?”
“见问不出所以然,敌人将华天亮押赴刑场。”又一老班人补充道,“行到一蔸古树下,他说此地甚好,席地安坐。敌人砍下他的头颅,挂在小西门示众,后来都起蛆了。造孽。”
“鲁迅先生,写文章的祖太公,当时写了篇文章,说,革命岂是几颗头颅能挂得退的?”
“去刑场,唱国际歌了吧?”不懂事的年轻人又问。
“唱歌?口都堵住了,唱什么歌?那是演电影。”
“作诗了?”
“诗嘛?倒是作了一首。那是宣判之后,法官问华天亮还有什么话,华天亮叫拿笔来,写下四句诗:砍……砍……砍什么来着?”
老班人记心不好,于是,相互提醒、相互凑,终于,凑出来了:“砍头不要紧,只要寰球新。杀了华天亮,后继有群英!”
年轻人还是不明究竟,如听西游记。于是,几个老班人带几个年轻人去天亮广场,看烈士塑像和纪念馆。
说是广场,其实僻窄。正面一栋破土而出的大厦,挡住了近在咫尺的车水马龙的喧嚣,两侧的民房也包围过来。于是,纪念馆、两侧的民居、前面破土而出的大厦,就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四合院。广场就像四合院中一方越来越窄的天井,烈士塑像也就是天井中的假山之一了。人们丢弃的垃圾堆得也像假山了,快要高过塑像了,发出刺鼻的气味。烈士当然不在乎,砍头都不要紧,还在乎这个?这地方,如果不是老班人带路,不懂事的年轻人确实难找。
塑像有些年头了,花岗石的,虽经风吹雨打、日晒夜露,仍不失其粗砺,但看起来多少有些沧桑。烈士仍高昂着那颗不怕砍的头颅,鼻梁上夹着一副圆边眼镜,显示一代热血知识分子的风华。“这副眼镜雕得好,”一老班人说,“有画龙点睛之妙。”从塑像的神态来看,烈士正在给群众作演讲。虽然现在听众不多,除了几个老班人带几个年轻人,就是几个卖烧烤的小贩、几个追打的孩童、几个正在吸烟的民工。看来,几株当年栽下的侧柏、水杉就是烈士最忠实的听众了。不过,也说不定。几只不知名的鸟正好也在发表它们的演讲呢。
塑像是烈士牺牲三十周年树起来的,纪念馆比它年轻,是五十周年建成使用的。“当年剪彩的时候可热闹了,”说话的老班人眼睛中焕着光,似乎反射到当年的辉煌,“好多中央的、省里的斗佬(大领导之意),大部分是华天亮的战友,都来了。华天亮的遗孀也来了。纪念馆就是中央的斗佬和华天亮夫人共同剪的彩。纪念会后,还演了几天大戏,不要票,免费观看,戏名好像是?对,《后继有群英》。”
“那纪念会才叫纪念会。”又一老班人道。
“来了这么多首长,能不解决点事?”一年轻人问。
“解决,当然解决!我们这里撤县设市、成革命老区、修天亮公路,多呢,还不是讲他老人家的款?”
“嗬嗬,这就是了,一个诗人说得好,烈士把自己存在银行里,后人吃他的利息。”一年轻人插话。
“什么狗屁诗。”一老班人严辞驳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万古流是万古流,怎么后来就不纪念了?”
“纪念还是纪念的。只是后来华天亮的战友,包括他的夫人,老的老了,没的没了,上头的斗佬就来的稀了。他又没有留下一个崽,只留下一个女娃,也不知怎么样了。”
“还纪念?前些年一家国家级电视台拍了一个专题片,叫《不朽的丰碑》,华天亮名列其中,只不过介绍籍贯的时候把他说成是外地人了。”
“后来不是更正了吗?党报还专门发了我们市张铁球的读者来信呢。”
“纪念还是要纪念的。每年清明、七一、十一,还有华天亮的生辰、忌日,来塑像前宣誓的、献花的还是不少。”
“死人有死人的阴功,活人有活人的事情。纪念会也不要太稠,太稠活人忙不过来,死者也不安。”
“就是。”
“什么就是,”一年轻人拍了拍纪念馆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说,“就是这个样子?”
“这不还没开动员大会吗?”老班人说。
果然,公祭消息发布后十天,动员大会就召开了。市里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济济一堂。听市委书记作动员报告。据知情人讲,研究室主任被特批了假,回家睡觉,没有出席大会。是呀,熬了八九个通宵,字斟句酌,呕心沥血,能不累趴下来?
这样一个报告当然字字珠玑,光焰万丈,书记作得有味,大家听得有味。
报告分三大部分。第一大部分,书记带领大家深切缅怀了伟大的革命烈士华天亮同志。“爱”,是这一部分的题眼。华天亮烈士对领袖的爱、对祖国的爱、对人民的爱、对革命事业的爱、对父母妻女的爱,让书记讲到动情处,热泪夺眶而出,不得不几度放下稿子,掏出纸巾,拭泪止涕。会场上,不时响起掌声,也不时响起哭声,大家既为烈士的爱所感动,也为书记的情所感动。
报告第二部分转了一种笔调,如果说第一部分是深情的散文,那么这个部分就是雄辨的论文。书记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剖析了华天亮烈士精神是我们永可宝贵的财富这个铁的道理。他说,华天亮精神,就是艰苦奋斗、拼命硬干的精神,就是开拓创新、敢闯敢试的精神,就是立党为公、一心为民的精神,就是清正廉洁、忘我无私的精神;这样的精神过时了吗,这样的精神可以丢掉吗,这样的精神不应该成为我们新时期共产党人的支柱吗?真是掷地有声,说得太好了。
进入报告第三部分,大家就听到了战斗的号角。书记激情澎湃地号召:“同志们,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们是烈士寄予厚望的后继群英,我们正在开创烈士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寰球新’伟业,让我们全党动员,全民动手,举全市之力,办好公祭大典,告慰烈士在天之灵!华天亮烈士永垂不朽!”这哪里还是报告,简直是诗呀,难怪掌声经久不息。作现场直播的市电视台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因为叫好,硬是把嗓子都叫哑了,怀着对烈士深切的、浓烈的、真挚的感情,在台领导督办好几回之后,才不得不去看医生。为此,《公祭大典简报》创刊号“一线传真”栏目特专文报道了他们的事迹,编者按语说,这是以华天亮精神办好公祭华天亮烈士大典的生动体现。
动员大会开过,公祭大典筹备指挥部成立,市委书记亲任指挥长。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一切都进行得张弛有序,一切都围绕公祭转,连民政局新建殡仪馆都打了一条广告:“建好殡仪新馆,迎接公祭大典!”
城市所有的街道都铺上进口沥青,所有的管线都埋到地下,所有的路灯都规范得整齐划一、明亮美观,所有的树木花卉都修剪一新,所有的门店都张灯结彩,所有的垃圾、老鼠、牛皮癣都清除干净……到了9月,连城市的天空都像洗过一样,纤尘不染,一碧万里。我们的城市建设,讲华天亮同志的款,终于揭开了新的一页。
最难的是广场周边的拆迁了。但是,市委书记兼公祭筹备指挥长有办法,他把拆迁和破解买房难及楼市疲软问题结合起来。政府出资,从大大小小的开发商手中按成本价收购了一百三十二套住房,以房补房,补给了广场两侧的民房住户。乔迁新居,这些住户感激不已。是呀,没有华天亮烈士,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住到这样价廉物美的新房子。只是一个人不愿意搬,这个人叫张铁球,今年快九十高龄了。他说,他六七岁时就给华天亮烈士做通讯员,烈士塑像立起来的时候,就守在这里,他要一辈子守在这里。书记兼指挥长听了很高兴,马上叫电视台采访张铁球,制作专题片,片名就叫《无悔的守候》,不停地播放;同时,他指示在修葺一新的烈士纪念馆为张铁球安排好住的地方,特聘张铁球同志为纪念馆高级讲解员。原地下通讯员张铁球同志接过书记亲自授予的聘书,九十岁的人了哭得像个娃娃,也不害臊。
还记得广场前那栋破土而出、拔地而起的大楼吗?出问题了。大楼还没有封顶,开发商逃了。一查,鼓龙灯穿梆了。开发商玩空手道,拿地皮向银行贷的款,除了请客没有拿出过一分钱,建材商的钱没付,民工的工资也没付。本人跑到澳门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不得不逃了。在烈士的眼皮底干下如此罪恶的勾当,真让人寒心。考虑到这是市里招商引资来的重点项目,也考虑到受奸商坑害的人们的利益,市里决定,在全面清产核资的基础上,对建材商和民工分期分批予以理赔,同时,对这栋烂尾楼实施定向爆破,划一块地给银行以地抵贷。在实施定向爆破那天,人们远远地看着那栋高楼像褪蛇皮一样倒下,而近在咫尺的塑像和纪念馆安然无恙、毫发无损,感慨地说:“搭帮华天亮,让我们开了眼界,看到了高科技。”
民房拆迁了,烂尾楼定向爆破了,广场重见天日。经过一番巧夺天工的梳洗打扮,久顿风尘的黄脸婆终于成为明眸皓齿、楚楚动人、青春勃发、活力四射的美少女。烈士塑像,当然成了少女身边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
是的,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很圆满,就等大戏开场了。
秋高气爽,天公作美,大戏开场。执导大戏的,是省电视台的名角;主持大戏的,是省电视台的名嘴;参演大戏的,是艺界的大腕大佬。小城的人们真是托华天亮的福,这么近距离享受了这道融古典与现代、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为一炉的艺术大餐。
古典的:主祭人省委副书记宣读祭文,骈四骊六,音韵铿锵;
现代的:辅祭人市委书记向烈士汇报家乡新貌,清词丽句,芙蓉出水;
现实主义的:参与大戏的名角名嘴、大腕大佬食宿花销全免费,税后出场费现金交易;
浪漫主义的:在千名少女手持烛光、翩翩起舞中,烈士塑像活过来了,吟诗一首——“我去八十春,喜报寰球新;九泉华天亮,含笑看群英”——把大戏推向高潮……
彩云散去,高唐梦回,公祭大典尘埃落定。在人们对烈士塑像到底是怎么做到开口吟诗的争论声中,一度热得可以的红色旅游回归理性、不温也不火,市委书记告别天亮市,到省城履团省委书记的新去了,祝他再展宏图、为人民再立新功。
坊间传言:省委书记乃华天亮烈士的外孙。不知道确实不确实,好在这传言与公祭大典的成功举办关系不大,略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