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剑美
于无声处写苍生——读欧阳强先生小说集《小的们》
作家们开玩笑说“最好写的是长篇,只有写不好短篇的人会从长篇写起”。虽为玩笑之语,却也不无道理:长篇篇幅大,可周旋的空间广,不像短篇小说和小小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布局谋篇起承转合,人物故事环境气氛,一样都不能缺。也正因此,我见过不少长篇好手写起一两千字的“小玩意”来,居然捉襟见肘大失水准。
但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尽管不止一家小小说刊物宣称已经取得如何如何的成就并面临怎样怎样的前景,目前为止却还没有任何一个小小说作家拥有像陈忠实贾平凹余华王跃文阎真这样以长篇取胜的大家的知名度和市场影响力。以阎真为例,在出版两个长篇之前,他一个短篇也不曾写过。《青瓷》之前,更不曾有人听说过“浮石”是一种什么样的石头。
是读者的势利还是小小说这种文体自身的劣势所致?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且不说外国的契诃夫、福楼拜、莫泊桑、马克·吐温、欧·亨利、星新一莫不是以短篇乃至于超短篇获得世界性声誉的,即便以中国作家论,古代有蒲松龄,现代有鲁迅,都是才为世出的大师,你何时见过他们的长篇甚至中篇?鲁迅先生最长的一篇小说也就是《阿Q正传》,能不能算中篇都要打个问号。即便是现当代文学史上出集子最多的沈从文先生,其长一点的不过就是《阿丽思中国游记》、《边城》和《长河》,基本上都算不得长篇小说。
既然是最锻炼人的短篇和超短篇,何以就无法诞生具有重大影响的作家和作品呢?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思考这个问题。答案其实也很简单,在文学刊物日益萎缩并堕落为“小圈子的游戏场”的大背景下,长篇小说由于具有独立出版的可能性而摆脱了对刊物的依赖,中短篇的面世就只有“自古华山一条道”,小小说更为各大文学刊物所不屑,长期以来全国就只有郑州和南昌两家选刊在决定和影响着这一文体的走向。然而说句不客气的话,就这两家选刊其选稿标准和文学品位都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近年来,在我看过的期数中,每期难得有三四篇真正的好小说。而且越是被主编副主编们大肆吹捧和推介的作家和作品我读起来越不知所云——有用小说介绍成功学的啦,有阐释道学禅宗的啦,有宣扬神秘学的啦,有拉洋虎皮做大旗的啦,更有乱七八糟鬼画符的,且不说传统短小说的视之为生命的人物故事环境三要素,即便最起码的文笔要求都够不上。——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成功范本”让后来者越来越远离了文学自身?
我曾经疑心是自己的一孔之见,或者是观念老化,求诸于滕刚、刘吉同、夏昕等卓有成绩的文友,亦持同样观点。尤其滕刚兄,算得上是小小说领域的超级牛人,亦认为当下的小小说有着圈子化的倾向,从而导致文学趣味的异化。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此前欧阳强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得承认,在他此次结集之前,我确实不曾读过他的作品,这固然是因为我的孤陋寡闻,也很难说不是文学刊物自身的失察——我想不起这样精彩传神的文字有什么理由不受到应有的推介与关注。
尽管我算得上是个苛刻的阅读者和批评者,但我还是被《小的们》这部书稿所吸引,其中一些篇章更是让我吃惊,譬如《布拉之死》、《吵架》、《犯规》、《伏龙凤雏》、《改名》、《杀猪》、《朱块子》……作者优雅从容的叙事状物、不动声色的细节刻画、惟妙惟肖的人物对话、自然巧妙的矛盾互现,无不处理得雍容雅致、举重若轻。
就小说而言,不管学者的评价标准如何变化,读者的口味嗜好如何变迁,好的小说总离不开个性独特的人物和趣味盎然的故事。欧阳强显然是个刻画人物和讲述故事的好手。即便是业已被罗贯中和民间说书人定型的伏龙和凤雏,都可以让他给“拨乱反正”,且不由得你不信服。在欧阳强的笔下,伏龙凤雏争功斗法各施心计,两人的背后亦各有夫人出谋划策。伏龙的以退为进,凤雏的棋出险招;伏龙夫人的泼辣大胆,凤雏夫人的柔情似水。四人之间既有男人和男人的交锋,也有女人和女人的斗智,更有夫妻之间的刚柔相济、爱恨情仇。作者既大处着眼纵横捭阖,又小处著墨温婉细致,状人写事无不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譬如同样是写从主公处议事回来,伏龙这里的情景是:
辞别主公,回到家中,伏龙先生忍不住骂出声来:“该死的九头鸟!”
夫人正在修剪梅花枝,没有答理他;一张丑脸衬得梅花分外之俏。伏龙先生又骂了一句:“丑八怪,仗着比我大两岁,倚老卖老!”
“啪”的一声,夫人放下小剪子,浓眉倒竖,牛眼圆睁,狮口大开:“骂谁呢!”
“哎哟,夫人,小生怎敢骂您?”伏龙先生脸堆笑容,手作打拱状,说,“小生正有要事向夫人您禀告!”
“小生,小生!三十好几的人,也不脸红!何事?快快禀来。”
而在凤雏那边,则是另外一番风景:
刮别主公,一进家门,凤雏先生就骂骂咧咧:“什么东东,气杀俺也。”
夫人正在插花;听得凤雏先生的骂声,置若罔闻,仍施施然将一枝半开的梅花插入胆瓶;然后,微启朱唇,笑道:“相公回来得正好,快帮妾身提水来。”
听了夫人之言,凤雏先生怒气消了大半;提得水来,淋过花,怒气已然全消;乃半怜半嗔对夫人道:“妾身,妾身,叫你不要妾身,你又妾身!”
“妾身——不——奴正在插花,不知何人恼了相公?”
且不说人物的语言和动作描写的细腻与传神,单作者设置两位夫人同时都在弄梅花的场景以及“小生”和“妾身”两个称呼引出的“争执”,就足见作者的文学技巧。细节最是见功夫,人们常说的文学的“玲珑心”,其实就是细节的表现力与领悟力。
同样的细节功夫在欧阳强的多篇小说中都发挥得淋漓尽致。尤其精彩的是《吵架》。为了一个乡下亲戚三舅的到来,夫妻俩闹别扭,妻子挟刀挟枪出语伤人,丈夫左支右绌强做解释,三舅憨厚实诚不明就里。三个人分演三个角色,作者驾驭起来都颇有难度,但欧阳强硬是游刃有余,刻画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多少在生活中见识过类似情景的人看到这里,只怕都要会心一笑——苦笑。
欧阳强自己置身机关,对于中国特色的官场和官场文化自然也有独到而深刻的解读。本书中不少篇什都是写官场人事的,即便刻画社会世情,其触角也不免延伸到官场文化中去。譬如《保安王》、《关于一篇小说的批评》、《格格不入》等。欧阳强最擅长的是笔下人物的对话,颇有鲁迅遗风。鲁迅虽以快意江湖的杂文笔法著称,但其小说却绝少直接的议论和批判,而往往借助笔下人物的对白来展示批判和“最沉重的悲哀”。如名篇《药》中“花白胡子”、“二十多岁的人”、“驼背五少爷”的语言长度虽然各有不同的,但代表了不同的性格特点,并集中体现着民众对于革命先觉者的无知与曲解。同样,欧阳强也是奉行这种“零抒情”的风格。这反而更有艺术的沉郁之美,之纯,之重。如《冲里都是包大人》,基本上都是人物自身在诠释,而力避作家的主观介入。
我不了解欧阳强先生的学科背景,自然也不知道他如此这般的处理是有意的艺术选择,还是至法无法的自然达成。但就其艺术表现力和文学创造力来说,他的“小的们”形象系列无疑已经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并且还可以塑造出更为生动和丰富的“小的们”乃至于“大爷们”。——当今官场小说盛行,以欧阳强先生的文学实力和对官场、社会、生活的观察与洞悉能力,某一天捧出一个畅销的长篇小说来丝毫不会让我奇怪。
当然,此书中的部分篇什在我看来也不无沉冗之感。这或许是其“让人物自己说话”的美学追求所难以避免的副作用(正如鲁迅先生的一些名文也让人沉闷一样),但既然已经是快节奏时代,“微博体”时代,单刀直入的方式恐怕还是更让人痛快一些,也更有市场一些。
2011年8月11日
(魏剑美,知名小说家、杂文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步步为局》、《步步为局2:副市长》以及杂文集《下跪的舌头》、《不要和陌生狗说话》等10余部,并为多家报刊专栏作家。现为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史学博士,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