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说着开始大笑起来:“他不闹事,说明他还有点良知,并非无赖,本来我想关他几天,挫挫他的气焰,但有你这身手对付他,效果更好、更圆满。我们也没有做出什么过火的事,日后他也拿不到我们什么把柄。”
(一)
乡干部的分工调整到位后,春江至凤仪公路改造工程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正月十八,春凤公路改造指挥部在东风乡召开了公路沿线四个乡镇的行政一把手和分管交通的副职参加的动员大会。会上,李子文代表东风乡在会上作了表态性发言;分管交通的副县长兼公路改造指挥部总指挥田文清作了重要讲话。他要求沿途四乡镇要加强领导,乡镇长要亲自抓,要像东风乡这样抽调精兵强将具体抓公路改造工作,确保两年内全面完成春凤线的硬化改造任务。
鉴于公路改造项目是计划外计划,土石方工程、垫层及小桥涵洞工程的资金由地方配套,东风乡境内近八公里。按照工程测量预算需要资金三百多万元。这样一笔巨大的投资,对于一个人口只有两万四千万的小乡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但县与县之间的跨境公路连通,乡乡镇镇硬化,百分之八十的村硬化工程作为全县公路建设的重要工作又必须完成,因此,硬着头皮也要上。
动员大会召开的第二天,李子文把司法所长兼公路办主任卢旺财和公路办的小金等六人叫到他的办公室,商量了一下如何抓好公路改造的几项亟待要做的工作。
卢旺财是东风人,年龄虽然不大,但由于长期走村串户从事司法调解工作,几乎全乡的家家户户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在乡政府有“卢档案”的雅称;加上他人眼熟,又熟悉法律,百姓都尊称他叫“卢法官”。他热心公益事业,善于做群众思想工作,因此,李子文点名要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司法所人员的人事、编制、工资关系在司法局,司法调解是他们的主业。但乡政府的中心工作,他们都要参加,这是多年来形成两头管的工作管理格局,乡政府的福利奖金也同样要给他们。开头,卢旺财担心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公路改造工作上了,调解工作会顾不上。
李子文调侃地说:“公路改造一打响,纠纷都会集中到公路上来,因此,你这才叫送法上路,现场调解,比起你在司法所守株待兔要主动得多。”
李子文的这种估计是有依据的,公路改造一开始,征地、拆迁等工作随之要展开,因此,各种矛盾和纠纷都会激发和暴露出来。公路办的人员,既要当好设计施工监理员,还要兼做业务调解员,这就是李子文要卢旺财兼任主任的一个重要原因。好在乡机关工作干部早就是这样的“万金油”式的干部,什么样的工作他们都能适应,什么样的人都要能对付。
春凤公路改造测量工作是年前完成的,原线路在东风乡樟树坡村刘家湾绕了个好大的弯,就是为了照顾刘家通上公路。
五十年代修路时考虑的是节省土石方工程量,而不考虑线路的长短,况且刘家湾向来是人杰地灵、代代出大官的地方。修这条公路时,曾出了个副乡长直接管修路工作,因此也就利用职权,不考虑线路的长短特地绕到了刘家湾。
如今,这条跨县的过境公路拟按照国家二级公路标准进行改造,因此,测量时就得考虑尽量裁弯取直,缩短路程了。
年前,市、县公路测量大队的技术人员实地勘察后认为,如果绕过刘家湾,可缩短东风境内的路程两公里半,而从村部直接修条公路到刘家湾只有八百六十米。县交通局领导和乡领导一合计,决定采纳技术人员的意见。但这个意见却遭到刘家湾村民的强烈反对,他们组织全村二十几户的老老少少七十余人到乡里上访请愿,要求按原来的线路走向进行加宽改造,县政府和交通部门没有同意。如果年后动工改造,这个不稳定因素又会冒出来。
李子文的分析得到卢旺财的赞同:“不错,如今刘家湾又出了个在省政府办公厅当副科长的刘鹏,肯定会借机上访。”
卢旺财不但对东风乡境内人员熟,在外地工作的人员他也一清二楚。他的话让李子文皱了眉头,如今,稳定成为压倒一切的中心,而群体性上访又是各级领导最关注、最敏感的事情。正因为这样,越怕鬼就越有鬼,一些人正是利用各级党政领导对稳定工作过于敏感的心理,把基层干部的克制、忍让看成是软弱怕事的具体表现。因而,稍有不顺心或个人利益得不到满足时,便怂恿唆使一些不明真相的农民,到县、市、省政府、甚至进京上访,给各级党政机关施加压力。最后,各级领导大发雷霆,将板子又打在乡镇干部的身上,而各级信访部门便要求乡镇好饭好菜招待,用车接回上访人员,并对基层干部横加指责:你们怎么这样不会办事,让这么多人来省进京,妨碍上级机关正常工作秩序。这些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嘛,不能用对待敌人的方法来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嘛,顾名思义就是用人民币来解决!
不知道这些连五谷杂粮都不知在哪里长出来的长官们是否知道,如今的乡镇干部有时连工资都不能按时领到。
李子文这样心猿意马地胡乱想了一通。虽然现在还是杞人忧天,但说不定就什么时候真成了现实。
因此,李子文还是不敢怠慢,公路办的人员七嘴八舌拼凑起关于公路改造可能出现的许多问题,他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分别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和管理权限,适时地向有关领导汇报。
卢旺财等人离开后,李子文觉得有必要召开一个沿途三个村的村组干部战前动员会,以便统一认识,争取主动,取得沿途干部群众的支持配合。
李子文立即来到严明办公室,向他请示汇报。
听了李子文的意见,严明很赞成,立即拍板同意:“你这个意见很好,就定在樟树坡村开会。风岭、桃花加上樟树本村也就十来个干部,沿途村小组也就十多个,再加上我们几个,总共不到三十个人,叫刘大雷准备三桌便饭,我和何乡长都参加。”
从严明办公室出来,李子文又到了何林春办公室,简要地将情况汇报了一下。在得到何林春的同意后,李子文连忙打电话和樟树坡村支书刘大雷联系。然后,将公路办人员汇聚到的有关公路改造中可能发生的事,特别是刘家湾可能因为改线而导致村民上访告状的事,再一次与县交通局分管公路改造的王副局长作了沟通。在得到公路线路走向已经省市县有关部门审定,不可能再迁就老百姓改变设计线路的明确答复后,李子文心里反而踏实了。原先他还在想和交通部门协商一下,能不能恢复以前的线路。既然事情已无法改变,只能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去做群众工作了。
{二}
刘大雷是刘家湾人。刘家湾人因为公路改线,对县、乡、村三级干部都有成见,好在刘大雷是个老支书,大局意识、服从意识都很强,村民上访他极力进行了劝阻。但因刘鹏哥哥刘鲲仗着刘鹏在省政府办公厅上班,不把刘大雷放在眼里,认为刘大雷是为了保乌纱,取好乡政府领导才同意改线的。由于刘鲲的负面宣传,刘家湾的村民对刘大雷有了成见,刘大雷在本村说话失去有了原先的威力。
为了慎重起见,李子文建议,开会吃饭地点选择在村主任肖仁生家里,刘大雷很赞同。
这天,李子文带着卢旺财等公路办的人员早早到了肖仁生家里,准备会场,并事先和刘大雷谈谈,了解刘家湾村民的反映和动向。
刘大雷反映,刘鹏年后回家专门找了他,要他向上反映,争取恢复原来的线路,并说现在各级领导就怕群众闹事,只要村民上访的理由充分,肯定有希望改变目前已定好的线路。而且,刘鹏哥哥也放出了话,要带村民去省里上访。
李子文听了,心里总觉得沉甸甸的,担心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一个群体上访事件。他想,年初分工的时候,自己不主动提出不坐家,严明是不是不会让他管交通呢?但修路毕竟是好事,况且自己又是本地人,要造福当地百姓,不担点风险、不受点委屈是不可能的。担心归担心,总不能就此撂担子,放弃这项工作。想到这里,李子文悬着的心又放下来了。他在心里作好了一切准备,不管公路改造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自己都要从容面对,不能临阵退缩。因为,毕竟绝大多数人还是非常赞成并支持公路改造工作的,这是大前提、大方向。但刘大雷的反映还是提醒了他,觉得应该由严明出面专门找刘鹏谈一谈,先做通他的工作,再由他出面做好群众工作。
也许是年后的第一次现场会,也许是公路改造牵动着大家的心,还不到会议召开的时间,三个村的村组干部早早就来到了肖仁生家里。
严明也很准时,九点刚到,“48号”车便在肖仁生的房前停下。
见乡里的书记、乡长到了,淳朴的村组干部自然上前握手问个好,相互拜个晚年。等到各种礼节理得差不多了,李子文便要卢旺财和公路办的人员招呼大家坐好,准备开会。
会议由何林春主持,她客套地向各位致礼问好之后,将会议的议程及要解决的问题简要说了一下,便转入会议的中心,由李子文布置公路改造的工作任务和需要各位支持配合的有关事项。
李子文知道,面对最底层的村级干部,不能说太多的大道理,得安排一些实实在在事情让他们做,或者给他们一些实实在在的实惠,这样才能调动他们的热情。否则,不到半个钟头,就可能是鼾声一片。
于是,李子文就把春凤公路改造的要求、征地的亩数、拆房的具体补偿标准等等,慢条斯里地和盘托出。最后,李子文还把改造工程的具体时间表和即将召开的全乡党员及三级干部大会倡议集资改造春凤公路的事,提前向大家通报了一下。
参加会议的人非常认真,许多人还认真记录着。
随后,三个村的书记和沿途十二个村小组的组长先后表态发言。
三个村的书记毕竟开会多,有经验,都一致表示要坚决拥护县、乡政府的决策,保证本村村民支持配合公路改造工作。但刘大雷是个实在人,保证之后,他还是把刘家湾村民准备去上访的事说了出来,这激起了其他两个村的部分村组干部的不满。因此轮到村小组长表态时,有的村小组长指着刘大雷问:
“你们刘家湾不就是二十几户、八九十号人吗?凭什么阻扰全乡人民受益的大好事!”
“是呀!要不是你们村当时有人当官,这条公路凭什么要经过你们刘家湾?这五十年的好处你们早占去了,现在要轮到我们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指责刘大雷,把刘大雷委屈得脸胀得通红,一个劲地作解释。
李子文连忙打圆场:“这事还怪不得我们大雷书记,其实他还是很支持公路改造的,只不过是他们村的少数人挑唆,弄得大雷书记现在是里外不是人。好了,不要吵了,接着开会。”
何林春马上接过话题:“大家再耐心听一下,现在请严书记讲话。”说完,带头鼓起掌来,会场于是引出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严明的讲话就不同,他是最高领导,讲话不说大道理就显得没有水平。他从“要致富、先修路”的大道理出发,谈到县委县政府的“村村通”工程,再谈到路修好了村民骑摩托车省油省配件,再谈到将来买小车等等一系列的好处,实惠都被他说尽了,说得参加会议的人都咧开了嘴。然后,严明话锋一转,就谈到了钱的问题,他把目前乡政府经济运转的困难说给每位听,设身处地要各位替乡政府想想办法。因此,要老百姓集资修路的方案他顺便说了一遍。说到最后,严明把有人准备上访的事提了出来:
“现在有的人要去上访,说实在的,我还巴不得哩,如果不是县政府压着我,如果不是我们想为老百姓做点好事实事,乡党委政府闲着没事干,来操这份吃力不讨好的闲心?因此,只要有人上访告状,乡里只好见好就收,我也好过几天太平日子,让别人以后再来重新做这桩上下不讨好的苦差事!”
严明说这话其实是故意压压在场各位的,因为今天参加会议的都是公路改造的受益人群,应该说,他们修路的积极性是最高的,如果因有人上访而停止修路,他们就吃大亏了。本来,按照县、乡政府规划,三至五年实现“村村通”,全乡人民集资捐款三年,推磨转圈,轮流受益。而春凤公路沿线群众是第二批受益人群,第一批是春江至东风的公路沿线的几个村。
严明的话讲完之后,激起了一阵掌声,李子文在心里暗自佩服严明讲话的策略和准确把握人们心理的高明之处。
{三}
最后,李子文站起身来:“今天,本来根据严书记的指示和要求,请大家吃餐便饭,但樟树坡村的大雷书记和仁生主任非常客气,说是新年,一定要请各位喝喝他们自己酿的老酒。大家就不要见外了,等一下就痛痛快快喝几杯吧。”
严明连忙大声说:“我声明一句,这是他们书记、主任私人的老酒,不是村里集体的,大家就放开量来喝吧。”
在乡下,正月未过,就算是过年,既然是过年,喝杯酒是起码的礼节。
席间,严明、何林春、李子文以及作为东道主的刘大雷、肖仁生分别单独礼节性地向在座各位敬了一杯酒。随后,大家你敬我、我敬你地互相敬较起劲来。
正当大家酒兴正浓、推杯问盏的时候,屋外一群愤怒的人群冲了进来,前面那个高大魁梧,像武松般的壮汉走到中间的酒桌上问了一句:“谁是严书记?”
严明忙说:“我就是。”
刘大雷忙走过来:“刘鲲,你找严书记有事吗?”
众人这才知道,此大汉就是那个带村民上访的刘鲲。
“我找严书记关你屁事!”刘鲲对刘大雷不屑一顾,径直走到严明身边,质问道:“你们这条路打不打算修到我们刘家湾?”
严明也是见过大世面的领导,尽管他看见这个彪形汉子心里有点发怵,但他表面上还是很镇定:“线路走向是上级测量的,我们无权去改变已经定好的线路。”
“你说慌,当初测量的时候,还不是郑旺生带领的,你能说不是你们定的线路?”刘鲲紧追不放。
“就是乡里定的线路也是经过全面考虑的,截直这个弯不是缩短了两公里半吗?”严明也据理力辩。
“修路不是为了方便群众吗?我们刘家湾难道不是共产党领导?”
李子文这时插进话来:“方便群众也有个权衡利弊的关系。这是县与县之间的跨境公路,标准要高,线形要直,这才不得已将刘家湾这个大弯截除了,不像乡村公路能照顾到的就尽量照顾。”
“过去不也一样过来了几十年?”刘鲲的口才还真让人佩服,紧追不放。
李子文似乎也不赖:“时代在变,有些事还是要面对现实,作出科学的决策,过去只是一条四米宽的狗尾巴路,现在是十二米宽的二级公路,要求、标准都相差很大。”
“不是时代变了,而是我们刘家湾没人了。”刘鲲认识李子文,知道他是高岭村人,而且文武双全,但他有点不服,“要有你这样大的官在乡里主事,恐怕别说弯了两公里半,就是五公里也会按原路走。”
“你这只能说是猜想、推测,不能说是正当理由。今天在座的村组干部都是沿途的人,他们哪个村有几个是有头有脸的人?”李子文的话把在场的村组干部的兴趣调动起来了,况且刘鲲的突然出现,已经扫了大伙的酒兴,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起刘家湾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