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在谋生的过程中,人们可能私心发作,损人利己;在立业的过程里,人们可能欲望勃发,沉迷于声色犬马;在求学的道路上,人们还可能卖弄小智小识,或迷惑于邪见邪说,等等。在象山先生看来,即便古之圣贤亦不免有过,况芸芸众生?关键在我们面对“过”及“错”究竟取何种态度?象山先生指出,人们应该意识到“迁善改过”是己分内事,而不是为了他人才这样做,“改过”要有完全的自主性,自觉性。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听到别人提醒自己的过错则喜,知道自己的“过”而不隐瞒,改正自己的“过”也不害怕。象山先生云:愿励“学不为人”之志,勉致“为仁由己”之实,思颜子之大勇,奋然自拔,荡涤摧毁湮没之意,不使有毫毛得以宿留于庭宇。光芒所射岂止在斗牛间!正大之气当塞宇宙,则吾道有望!(同上)当人立志于“迁善改过”,能够在名利欲海中奋然自拔,那自我的人格光辉便能发扬出来,一股正大之气亦能在胸中孕育,并与外在之宇宙自然相接。在人生中,人的私心越多越重,各种掣肘也就越多,此时,人心里发虚,不免瞻前顾后,志短气穷。相反,人们若能抛却私心私欲,便可脱出许许多多的世俗之网罗,心中充盈着正气,精神也必安详。象山先生告人曰:“思之既明,幡然而改,奋然而兴,如出陷阱,如决网罗,如去荆棘,而舞蹈乎康庄,翱翔乎青冥,岂不快哉?岂不伟哉?尚谁得而御之哉?”《与倪九成》,卷十二。世俗之利欲私心是“陷阱”、是“网罗”、是“荆棘”,人若脱于此,求得心性之至善,行为之自然,就能达到人生的大自由,从而也能获得人生的大快乐。其次,要做“大人”,需为“大人之事”,象山先生写道:大人之事,至公至正,至广大,至平直。剖管之见,荡其私曲,则天自大,地自广,日月自昭明。人之生也本直,岂不快哉!岂不乐哉!若诸公所可喜者,皆是专于向道,与溺私欲不同耳。《与包敏道》,卷十四。所谓“人之生也本直”之“直”,即是“天道”赋于人身之“人道”,即人生而蕴有的仁义忠信之本体。人得天之“道”而为人之“道”,所以能“至公至正,至广大,至平直”。相反,如果人们私欲勃发,蔽其本心而不见“道”,不显“道”,那么,人就无法与天地相沟通,无法体会人生境界极高之后的快乐与自豪。可见,要成为“大人”,不外即保有自我先天具有的本善之心,借助于此而跃出个人之肉体感官的限囿,与天地之“道”相合一,站在此一层面,达到这种境界,便可“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语录下》,卷三十五。最后,值得特别指出的是,象山先生推崇的“大人”,虽然似乎神通无限,但其绝不是“神”而是“人”,他就是生活于世俗社会中的“人”,而且还是人人都可修为而成的“人”。自古以来的儒家学者,虽然都视达于“圣”、“贤”、“君子”等为理想的人生境界,但皆认为,“圣”、“贤”是不易达到的,世俗人中的绝大多数都只能努力成为一个“君子”而不太可能当“圣贤”。象山先生有不同的看法,他承孟子之学,认为,人人得自于先天的“本心”皆是一样的,所以:“天降衷于人,人受中以生,是道固在人矣。”《与冯传之》,卷十三。“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语录上》,卷三十四。这样,从理论上便可直接推出:世上人皆可成“圣”成“贤”,关键在你能否自明本心,自显本心,自觉地遵循本心之善而言而行而动而停。象山先生曾自述云:我无事时,只似一个全无知无能的人,乃事至方出来,又却似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之人。《语录下》,卷三十五。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同上)其学生冯元质更记之曰:“先生常居方丈。每旦精舍鸣鼓,则乘山荞至,会揖,升讲坐,容色粹然,精神炯然。学者又以一小牌书姓名年甲,以序揭之,观此以坐,少亦不下数十百,斋肃无哗。首诲以收敛精神,涵养德性,虚心听讲,诸生皆俯首拱听,非徒讲经,每启发人之本心也,间举经语为证。音吐清响,听者无不感动兴起……平居或观书,或抚琴。佳天气,则徐步观瀑,至高诵经训,歌楚词,乃古诗文,雍容自适。虽盛暑,衣冠必整肃,望之如神。诸生登方丈请诲,和气可掬,随其人有所开发,或教以涵养,或晓之以读书之方,未尝及闲话,亦未尝令看先儒语录。每讲说痛快,则顾博季鲁曰:‘岂不快哉!’”《年谱》,卷三十六。象山先生乃一介书生,一位小吏,却自言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之人,天下也“无我这般人”;学生们观先生也叹服为“神”,这是如何实现的呢?关键在他已超出了世俗存在的那个“我”,而进入一种极高的人生境界。象山先生的衣冠不必华丽,但一定“整肃”;象山先生的体格不必强健,但“精神炯然”;象山先生的学问也许并非最好,但其研习的却是成“大人”之学,其精神追求与天地宇宙相接。这就是象山虽为一清廉的先生,但却被学生们“望之如神”的原因所在。一般而言,古代儒家学者皆倡导“为己之学”,即为了提升自我之人生境界和道德修养而学习,要求人们“为学”与“做人”的一致。象山先生推崇的人生境界为“大人”,他自己当然是以之为努力的方向和目标的。当他把自我的心性归为“本善”,从而体认到个人的精神与天地之化完全合而为一时,他的人格便跃出了“小我”的限囿,成就了一个“大我”的存在。立于这样一种人生的境界,再去处理世俗之为学为官为生的问题,便能显露出无所不公、无所不爱、无所私欲的气象来。这样,象山先生从内在的心性到外在的行为皆趋而“大”之,终则成就了一个“大人”──非谓他的官大势大钱多体力过人,而是指其人格上达到了“至大至公”的境界。而臻于这样的状态,并不能获得什么实际的物质利益,以及一切世俗人渴望的那些价值,所得的也许就只是所谓“快哉!快哉!”观象山先生之文,常可见“快哉!乐哉!”之语。其家境并非大富,仕途并非一帆风顺,可为何能如此呢?应该说,这种“快哉”并非是世俗人之欲望满足后获得的肉体“快活”,而是指人生臻于一个极高境界之后得到的灵魂之“快乐”。因此,常人都以己之欲望满足为乐,而象山先生则以人生境界的提升为乐。这也许正是“大人”与一般人之最大的区别所在。这就是象山先生的人生境界,同时也是其人生的精神,还是他全部现实人生践履的活动和全部学问的精髓所在。生死态度:“亦自然”生死态度,主要是指人们面对生死时的看法与做法。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无论是长寿还是夭折,是贵为天子王侯还是贱为贩夫走卒,皆必在某时某刻面对他人、尤其是亲人之死,最终还必得面对自我之死。人生的问题有无数之多,可每一个人所遭遇到的问题不一样。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人生问题。作为一个思想家,陆象山已获得极大的成功,创发心学之思想体系,开显儒学发展的新源泉,从学者达千人之多,可谓显赫一时。但同时,他也是人类中之一份子,他也要面对生死问题,他的生死态度又是怎样的呢?其对心学思想体系又有何影响呢?一般来说,要知晓某人所执的生死态度,往往要视其人生观而定。陆象山终生习儒术,为世之儒宗,在人生观上自然坚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基本人生信条。他二十四岁中乡举,在《举送官启》内云:“某少而慕古,长欲穷源,不与世俗背驰而非,必将与圣贤同归而止。忘己意之弗及,引重任以自强,谓先哲同是人,而往训岂欺我?穷则与山林之士,约六经之旨,使孔孟之言复闻于学者;达则与庙堂群公,还五服之地,使尧舜之化纯被于斯民。”《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85页。(下引该书均只注篇名卷数和页码)这里已明确表达了他一生只在两种人生模式间做选择:若能入庙堂之上,则倾身心于政坛,呕心沥血泽被斯民;如若不能由科举入仕,则在山林潜心于孔孟之学,让儒学之真意大显于天下。这种积极入世的人生观,直接来源于《论语·季氏》中所言:“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论语集注·季氏》,第173页。也与孟子之言相系:“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集注·尽心章句上》,第351页。象山先生是如此说的,更是如此去做的。象山先生于乾道八年(1172)34岁时中进士,授官迪功郎,先后任为江西路隆兴府靖安县主簿(因母丧而未能如期到任)、福建路建宁府崇安县主簿。淳熙九年,因侍从官举荐,象山先生至行都临安供职,除国子正。次年冬,象山从国子正升为敕令所删定官,历时约三年。淳熙十三年(1186),因受排挤,象山得圣旨出行都回乡,主管台州崇道观,成为闲散祠禄官,随后讲学于贵溪应天山(后改名为象山)。直到淳熙十六年(1189),诏令象山出知荆门北路荆门军,他得以在生命中最后二年创造了“荆门之政”的奇迹。可见,象山先生五十四岁的生命期,除中进士前几十年孜孜不倦地为学,就是在官场数十年的辛劳,然后则是长期的讲学活动。在政坛,象山先生尽管居官卑微,却“堂堂正正”,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在学界,象山先生则精研学问,乐此不疲地教授众子弟,诲人不倦,以“江西陆子静”誉满神州。由这种积极入世的人生观,延及其生死态度,象山先生又执何观念、有何行为呢?首先,象山先生与常人一般,对自己的亲人过世表现出极度的悲伤和痛苦。其曾自述:“某气质素弱,年十四五,手足未尝温暖”。《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第483页。他三岁丧生母,长期患有“血漏”(痔疮),因一生精进于学,循规蹈矩,“后稍知所向,体力亦随壮也。”
人长期患病,对生死问题当有相当的敏感性。象山先生四十九岁那年,连续遭受四次亲人逝世的重大打击:先是他的二兄陆子仪“一疾不起”,撒手人间;次则不数月,他的幼子年仅三岁不幸夭折,象山先生原准备将此子过继给他的四哥复斋先生为后;不久,一位侄孙女、一位侄婿张辅之又过世。象山先生痛何如之。他在写给朱熹的信中倾诉到:“痛哉!祸故重仍,未有甚于此者。触绪悲摧,殆所不堪。某旧有血疾,二三年寖剧,近又转而成痔,良以为苦,数日方少瘳矣。”《与朱元晦》,《陆九渊集》卷十三,第181页。象山先生表现出对亲人去世的深深悲痛之情一点也不奇怪,儒家的血脉正建基于血缘关系上的亲爱之情,发显之则为儒学的核心观念“仁爱”。象山先生作为一代大儒,自然不可能如庄子“妻死鼓盆而歌”般的洒脱,亦不像佛教徒出世求自身之生死解脱,而置亲人于不顾。可以说,面对生死的悲哀之情,正显示出象山先生的儒者本色。其次,儒者们在亲人去世时的悲伤之情,并不意味着他们恐惧于死,害怕自我生命的终结。恰恰相反,一个真正的儒者,在面对自我必死的结局时,会有相当平静的态度。这何以可能呢?其情景又是怎样的呢?绍熙二年(1191),朝廷再次下诏,令陆九渊疾速到荆门军任知军。其时,他正在贵溪象山讲学。学子们环山庐而居,象山翁建精舍读书教徒,可谓是“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其乐也融融。象山先生甚至有“终焉之意”,但是,在朝廷的召唤下,象山先生还是将山上日常的教学事宜托付给弟子傅季鲁,自己则为了不扰民和更快速地到任,准备单骑简从上路。贵溪县丞对他说:金人有南牧进犯的意图。象山先生一听此语,立即改变原先的安排:“如此则荆门乃次边之地,某当挈家以行,未免少迟。若以单骑,却似某有所畏避也。”《语录上》,《陆九渊集》卷三十四,第422页。于是,象山先生带着家眷,跟随其后的还有长子陆持之、次子陆循之和侄子陆浚之,冒着秋初的寒风,毅然决然地奔赴荆门这个“次边之地”。这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概。后象山先生果然逝于荆门军任所,再也没有活着返回故土。约二月车马舟船的劳顿,象山一行终于抵达目的地,他立即接手荆门的一切政事。所谓“次边之地”,即是紧靠前线的后方,随时都有敌人进犯的危险。按一般的常理,官员被派往“次边之地”,常常会暗中运作,让朝廷改任他官;不行的话,则独自一人赴任,以避危险。可象山先生不如此,他明知有生命之虞,却毫不畏惧死亡的胁迫。不仅自己“疾速到任”,更毅然带着大小家眷赴任。一方面明白地昭示百姓,他这个知军,不避危险,决心与荆门的民众同生死共命运;另一方面,象山先生以此来自我加压,家庭亲人与百姓的生活和生命皆成为他肩上的重任,成为他治荆所必须承担的道德义务。后来,象山先生以饱满的热情投身于治荆的事业之中,“荆门之政”大有可观,他在临终前八天曾有一封写给侄子陆麟之的信,内说:“此间风俗,旬月浸觉变易形见,大概是非善恶处明,人无贵贱皆向善,气质不美者亦革面,政所谓脉不病,虽瘠不害。
近来吏卒多贫,而有穷快活之说。”《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第512页。可谓是,政通人和,官民皆乐。后人把象山先生的“荆门之政”归结为八个方面:“严防务”、“建保伍”、“重法治”、“除弊风”、“罢三引”、“蠲铜钱”、“勤视农”和“堵北泄”。南宋名丞相周必大称赞道:“荆门之政,可以验躬行之效。”《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第512页。面对生死的考验,象山先生毫不退缩,无所畏惧。为表明其决心,甚至偕家赴边,充分显示出其视死如归的生死态度。在象山先生看来:“义理所在,人心同然,纵有蒙蔽移夺,岂能终泯,患人之不能反求深思耳。此心苟存,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也;处贫贱、富贵、死生、祸福亦一也。故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邓文苑求言往中都》,《陆九渊集》卷二十,第255—256页。君子们只以“义理”是求,只以“义理”之事行动,仁义充盈己心,则无论贫贱或富贵、死生与祸福,皆可不为所动。象山先生视其赴荆门之任,正是去行“义理”,故而艰难险阻也好,生死考验也罢,皆已置之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