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瑗对小程的回答深感惊异,他倒是没有想到程颐在14岁时已从濂溪先生处获得了基本的解答。程颢则受老师周敦颐的启发,每每对“孔颜之乐”深思体味,著《识仁篇》以明“何以乐”之意:“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仁”是生生之道,“天地有好生之德”,人与物在此本体上是浑然一体的,体会此并达到此一境界,人与人、人与物、人与己皆无隔膜,皆融然一体,则人得“大乐”矣,而达此之方法与途径就在孟子的“反身而诚”。程颢还进而提出了“乐天知命”的问题:“乐天知命,通上下之言也。圣人乐天则不须言知命。知命者,知有命而信之尔。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是矣。命者,所以义,一循于义,则何庸之以命哉。若夫圣人之知天命,则异于此。”《明道语录一》。。认为,圣人者,如孔子,以“知天”、“行天之道”为职,即所谓“替天行道”是也;而“命”则是人生中的必然性,如富贵贫贱之类。“圣人”知天,所以努力于自我的道德人格的修养,致力于“博施济众”的事业。把个人的精神境界、事功行为上接之神圣的“天”,这就为人之世俗的思虑生活接续上了超越性的价值之源,如此,则何为不“乐”乎?至于具体人生中的富与贵、贫与贱,都是不可妄求亦不可规避的。知此“命”则心安,心安则能在贫困潦倒中生发其“乐”、保持其“乐”,这就叫“乐天知命”。后来,二程常谈“孔颜乐处”的问题,并由此使之成为宋明理学的核心问题之一,他们皆强调:“学至涵养其所得而至于乐,则清明高远矣。”
程颐记载道:“先生(程颢)为学,自十五六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邃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明道先生行状》。程颢又说:“自再见周茂叔,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这些都是体悟“吾与点也”的孔夫子之“乐”的关键,也是获有“吟风弄月”之发自内在真情性大快乐的基础。也只有解决了现实生活中之贫贱富贵对人之心理境界的影响之后,人们才可能达到“吟风弄月”这样的幸福人生。《论语》中记载:“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杏漫,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先进》。这时的孔子似乎完全没有了在政坛上叱咤风云、一展胸中经纶的志向,亦远离了衣着一尘不染、言行一丝不苟的道德家的拘谨,而成了与二三好友携酒随意而行、浪漫舒展、充分享受人生的踏青者。这种志向与形象的天壤之别,忽然集中在圣人孔夫子身上,“吟风弄月”之意遂成历代儒者苦苦思索以求解的千古之谜。当年濂溪先生率他两个高足大程与小程,是否解开了孔夫子“吟风弄月”之谜,并亦能效仿圣人,也臻于“吟风弄月”之人生佳境呢?在古之南安府内,二程兄弟亲见一很难解释的事情:“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什么叫做“与自家意思一般”?在濂溪先生看来,宇宙万物产生之序是:“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周敦颐《太极图说》。因乾坤交感,万物于是乎出。人亦万物中之一,不过是“得其秀而最灵”。所谓“得其秀”者,即是说受之于天地之本根“太极”而成人性,表现出来就是:“中正仁义而主静”。可见,万物与人虽然判然为二,但在本源上却同是“太极、阴阳、五行”化而生;可是,现实中的人汲汲于世俗之利之欲,沉溺在日常之衣食住行、争权夺利之中,对自我之大“本”大“源”完全忘记了,也完全体会不到了。所以,周子常要“观物”,甚至留下自家窗前的杂草来“观物”,还教二程兄弟去“观”这“观”那。此“观”不是简单的看看而已,而是在“静观”万物之中体会天地之根、万物之源,并最终达到对“中正仁义”之人性的把握与凸显。于是,道学之宗、理学之祖周濂溪为何不仅自己性喜山水,好回归自然,乐不知返,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学生们去“观物”去“吟风弄月”就好理解了。周子的“观物”、“游乐山水”决非仅仅是欣赏山水田园的自然风光,而是要从中体会出、体味出天地之根万物之源,并进而获得道德修养的内在自觉性,坚定自我践履“中正仁义”之信心与决心。“吟风”、“弄月”、“观物”,从而“悟道”,这即是古之孔夫子之情怀和人生之境,亦是周子所解圣人之意,从而用以教授学生之精髓。周子有诗云:“数十黄卷轴,贤圣谈无音。吾乐盖易足,名濂以自箴。”周敦颐《题濂溪书堂》。学生程颢亦有诗曰:“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周敦颐《二程全书》五。师徒有书可观即可乐,吟风弄月、观物观景亦有乐。此乐因与物质的现实的富贵贫贱的状态相隔分,固而能久远,能恒常,能入人的心田里,并由此达到一最佳之人生状态。后朱熹曾对“孔颜之乐”做出解释:“颜子不改其乐,是私欲既去,一心之中,便是天理流行,无有止息。此乃至富至贵之理,举天下之物无以尚之,岂不大有可乐?”《朱子语类》。
明末清初的王夫之非常同意朱子的看法,他写道:“说圣人乐处,须于程朱注中笃信而深求之,此外不足观也……遇富贵则不逾富贵之矩,遇贫贱则不逾贫贱之矩,乃是得。‘左右来去,尽是天理’,方于疏水曲肱之外,自有其乐,而其乐乃以行于疏水曲肱之中。”《读四书大全说》。人生中必遭遇到各种状态,有富有贵,也有贫与贱;有顺有逆,也有高潮与低谷;有幸福有痛苦,也有吉祥与灾难,等等。在宋明诸儒看来,无论人处于何种人生的状态中,都始终与“天理”相合一,以“天理”之理为人处世,此即为天下之“至富”与“至贵”,达此之境,人则何为不“乐”乎?所以,获此“乐”的关键有二:一是,人们握有“天命”观,安于所处之人生状态,以之为“天之命”,此即“乐天知命”。二是,人们以“天理”的所求与所获为人生最高价值所在。这样,就可以由对人生存在之必然性的接受、对人生存之当然性的把握而进至精神之大快乐之中。明儒陆澄曾写信给老师王阳明,就“孔颜乐处”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颜子乐处,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恶得乐?澄平生多闷,未尝见真乐之趣,今切愿寻之。”这一共提出了三个问题:一是,“孔颜之乐”与常人“一遂欲”即“乐”的“乐”是否一样?二是圣人者亦会有忧惊怒惧等情感,当此之时,其还有“乐”否?三是,儒者平日里应该“如履薄冰”般的戒惧谨慎,则何能“乐”呢?陆澄最后以自己常无“乐”为例,盼望老师能指出一条让他能寻其“乐”的方法与途径。阳明先生答曰:“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与陆原静》。这是说,“孔颜之乐”是人之心源于天道(天理、天命)而得到,自然与平常人之七情六欲中之感性“快乐”有别;但既然是“乐”,则肯定不离人之“七情之乐”。也就是说,心之本体之“乐”虽不同于感性之“乐”,可又必须体现于感性之“乐”中。正如人人都有“良知良能”一样,人人也都先验地具有心之本体之“乐”,不过许多人不自知罢了。如果人们知此“乐”不外于己身,就在本心之中,反身而诚,则必体会到此“乐”并获得此“乐”,从而即便“疏水曲肱”亦有“乐”,若在别的更好的人生状态中就更有其“乐”了。阳明先生似乎并没有解答学生的所有疑惑,但他之深意则在要陆澄去心中寻其“乐”,而不要外求之。这与阳明之心学主张是完全一致的。可见,“孔颜之乐”、“吾与点也”的问题在周敦颐提出并教之二程兄弟之后,成为了历代大儒共同讨论的课题,从而汇聚成中国古代人生哲学的核心问题,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约在宋乾道间,南安教授郭见义修建祀周敦颐与二程的“三先生祠”,并作《记》云:“人心可亡则先生之道亦可亡也,天理可灭则先生之道亦可灭也。苟人心天理无容亡灭,则学者修其祠,明其道,百世以俟圣人可矣”。可见,周子在南安教二程兄弟“寻孔颜乐处”的影响之大了。生死态度:“今死矣,命也!”生死态度,是人们面对生死时特殊的心理与精神的活动,表现为对生死的看法与行动,是某种生死观念的具体化。就一般人的感觉而言,人之“生”与“死”判然有别:“生”是拥有,“死”为丧失;“生”是光明,“死”为黑暗;“生”是活力无限,“死”是寂灭沉沦。所以,人们在对待“生”与“死”的态度上,或持只关注“生”而不视不顾“死”之将临,堕入了纵欲主义;或者成日恐惧于“死”,溺于死亡的哀伤中妨碍了生之意义的开显。与此相异的是,儒家的先贤先哲提供了一种卓越的生死智慧,即不把“生”与“死”分做两事来看,而是或由“生”去悟“死”,或由“死”而透“生”,“生”与“死”成为互相提供意义的两极。生死互渗、生死相交、生死互显意义,是为中国儒家生死哲学的基本特征。
孔夫子云:“未知生,焉知死”?《论语译注·先进篇第十一》,杨伯峻编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20页。这是希望以“生”之意义的确立来彰显“死”之理,是对生死的知性把握。孟夫子则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尽心章句上》,宋朱熹撰,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49页。这是从人生内涵上来确立人们的生死态度。人们因为“天命”、“天理”在握,“生”则汲汲于仁义道德的修养与实践,那么,即便“早夭”亦可无怨无悔,是为“不贰”。一般而言,“早夭”是世间人可悲可痛之大者,人人极力远避之;但儒者们则因为沟通了“天道”与“人道”,又以“人道”的现世推行为己之大任,故而人们若活着时能够专注于人伦道德之事,则长寿也好、早夭也好,皆可不在意,此谓“立命”。这都是以人们“生”之性质和内容来确定“死”之观念与态度,与一般的世俗之人以“死”之性质来确定“生”之内容的观念与态度完全不同,这是早期儒学在生死问题上的基本看法。周敦颐在生死态度上,与孔孟的看法保持了一致。周子逝于宋熙宁六年(1073),享年五十七。逝前曾致书札与蒲宗孟,云:“上方兴起数百年,无有难能之事,将图太平天下,微才小智苟有所长者,莫不皆获自尽。吾独不能补助万分一,又不得窃须臾之生,以见尧舜礼乐之盛,今死矣,命也!”《周敦颐集》,陈克明点校,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7页。
从书札的语气来看,这当是周子病重徘徊在死亡边缘时的文字。俗语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以说,这段话相当清晰地透露出周敦颐的生死态度。但是,这封临终前的书信,通篇给人的印象似乎周敦颐亦畏惧死亡,乞求能活得长一些。朱熹也许正是以此为由,在编辑周敦颐著作时,将蒲宗孟写于《周敦颐墓碣铭》中的这段引自周敦颐书信的话全部删去,以期保持周敦颐的圣贤气象。他在乾道五年(1169)重新编定《太极通书》的建安本,并写道:“又诸本附载铭、碣、诗、文,事多重复。亦或不能有所发明于先生之道,以幸学者”,《周敦颐集·太极通书后序建安本》,陈克明点校,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2页。所以,他做了一些删节。观《周敦颐集》,以“碣”名者仅蒲宗孟的《周敦颐墓碣铭》,而其中录周敦颐临终书信的一段自然被朱子认为是“不能有所发明于先生之道,以幸学者”的话,故被朱子删削了。另外,朱子还写下了删除的另一个理由:“而蒲《碣》又云:‘慨然欲有所施,以见于世。’又云:‘益思以奇自名。’又云:‘朝廷腊等见用,奋发感厉。’皆非知先生之言。又载先生称颂新政,反覆数十言,恐亦非实。若此之类,今皆削去。”《周敦颐集·再定太极通书后序南康本》,陈克明点校,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5页。可见,朱子不仅删削了周敦颐临终前写给蒲宗孟信中的一些内容,还删除了其他的一些文字,主要理由是“不知先生之言”和“不实”,亦即不理解周子之学,曲解了周子之意。其实,周敦颐在熙宁六年去世时,正是王荆公大力推行“变法”之始,作为一名有相当作为的地方官吏,周敦颐应该说是支持“新法”的,至少他不会反对变法。而到了南宋时期,理学家们全面反对王安石变法,朱子以此立场看周敦颐,自然认为记诸于蒲宗孟信中周子临终前的这段话是不对的。如此去看周敦颐临终书信的内容,是真不知周子矣!关键在于,我们应该从周敦颐性好山水之生活情调与他生命中“修齐治平”远大理想的关系中去解读其中的意义。周子性高洁,喜山水,宋至和六年(1061)通判虔州,路过江州(今九江)时,“爱庐山之胜,有卜居之志。因筑书堂于其麓”,并与好友潘兴嗣“订异时溪上咏歌之约”《周敦颐年谱》,宋度正著,《周敦颐全书卷一》,周文英主编,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9月版,第14页。。但直到十一年之后的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周敦颐才辞官定居书堂。按常情推之,周子早有归隐之意,此时回到书堂,正是心愿所在。其曾有诗云:“庐山我久爱,买田山之阴。田间有清水,清泚出山心。山心无尘土,白石磷磷沉。潺湲来数里,到此始澄深。有龙不可测,岸竹寒森森。书堂构其上,隐几看云岑。倚梧或欹枕,风月盈中襟。或吟或冥默,或酒或鸣琴。数十黄卷轴,圣贤谈无音。”《濂溪书堂诗》,宋度正著,《周敦颐全书卷五》,周文英主编,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288页。琴棋书画,山林溪边,逍遥于天地之间,正显露出周敦颐“襟怀飘洒,雅有高趣。尤乐佳山水,遇适意处,或徜徉终日”《周敦颐事状》,朱熹著,《周敦颐全书卷一》,周文英主编,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9月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