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①。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②，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
欧阳率更书③，妍紧拔群④，尤工于小楷。高丽遣使购其书。高祖叹曰⑤：“彼观其书，以为魁梧奇伟人也。”此非知书者。凡书像其为人⑥。率更貌寒寝⑦，敏悟绝人。今观其书，劲崄刻厉⑧，正称其貌耳⑨。
褚河南书⑩，清远萧散，微杂隶体……
张长史草书，颓然天放，略有点画处，而意态自足，号称神逸。今世称善草书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今长安犹有长史真书《郎官石柱记》，作字简远如晋、宋间人。
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
柳少师书，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虚语也。其言心正则笔正者，非独讽谏，理固然也。世之小人，书字虽工，而其神情终有睢盱侧媚之态，不知人情随想而见，如韩子所谓窃斧者乎，抑其尔也。然至使人见其书犹憎之，则其人可知矣。
——《书唐氏六家书后》，《苏轼文集》卷六十九〔注释〕
① “骨气”几句： 骨气深重稳妥，兼备众体之妙，精到能练之至，反而趋向于疏淡的境地。
② 散缓： 平淡无奇。
③ 欧阳率更： 指欧阳询（557—641）。唐贞观初历太子率更令，敏悟绝人，博贯经史。八体尽能，篆体尤精。飞白冠绝，峻于古人。初效王羲之书，后险劲过之，因自名其体。后世称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赵（孟頫）四大家。
④ 妍紧拔群： 妍丽内敛，超拔出群。
⑤ 高祖： 指唐高祖李渊（566—635）。
⑥ “凡书”句： 凡是书法都像他的为人。
⑦ 貌寒寝： 容貌丑陋。
⑧ 劲崄刻厉： 劲挺崄拔，巉刻磨砺。
⑨ 称： 相当、适合。
⑩ 褚河南： 即褚遂良，因封河南郡公，故称。他博涉文史，尤工隶书。少则学虞世南，长则效钟繇体，古雅俗绝。又师王羲之真书，甚得其媚趣，而瘦硬有余。章草婉美华丽。
张长史： 指张旭。曾任金吾长史。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世呼“张颠”。文宗时诏以李白诗歌、裴旻舞剑、张旭草书为“三绝”。
颓然天放： 神态倦弛地天然放逸。
真、行： 正楷、行书。“真生行”几句： 正楷生行书，行书生草书；正楷像站立，行书像行走，草书像快跑，没有不能行走站立就能快跑的。
晋、宋： 指西晋、东晋和南朝宋。
颜鲁公，指颜真卿。
格力天纵： 格调才力天然恣肆。
奄有： 囊括。风流： 这里指风格。
措手： 着手。
柳少师： 即柳公权。因任太子少师，故称。他初学王羲之，并极力变其法。体势劲媚，正书及行书皆为妙品之最。草书出于颜而加以遒劲丰润，自成一家。
“其言”几句： 唐穆宗曾问柳公权笔何尽善？柳对曰：“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苏轼在这里说，心正笔正，不单是向皇帝进行讽谏，道理本来就是这样的。
睢盱（ｓｕī ｘū）： 小人高兴的样子。侧媚： 做不正当之事而取悦于人。
韩子： 指韩非。
抑其尔也： 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唐氏： 指唐坰，字林夫，钱塘（今杭州）人。书法家、鉴赏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