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创刊·靳以的好友
蔡:请谈谈靳以在《收获》时,编辑部有哪些人?
陶:那时候,彭新琪、姚奔都是他很得意的学生。他跟他们在一块儿工作。还加上那个寒星,还有樊康、彭敦熙。
章:在北京的有菡子,因为《收获》是中国作协直接下属的,不是上海作协的刊物。
蔡:章老师,《收获》创刊时,你还小。你对父亲靳以办《收获》有些什么印象?
章:巴金讲得很清楚,《收获》当时是中国作协的刊物,作协书记处委托靳以创办的,他(巴金)把这过程都讲出来。这些负责人过去都是靳以主编刊物的撰稿人。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谈到靳以从前编辑的大型刊物,为了体现“双百”方针,有人建议他创办个纯创作的大型刊物。靳以也想试一试,连刊物的名字也想好了。巴金说:“我没有发表意见。”当时是委托我爸爸办的,因为爸爸跟巴金关系很好,一直很要好的朋友,在一起都是无话不谈的,几乎天天都要通电话,天天在一起,要讲话的,要互相聊的,所以他一定会跟他谈这个事情的。他当时只答应做个编委,连他一共十三个编委。直到要创刊前的三四个月,爸爸去找巴金说:“还是你跟我合编吧,像以前那样。”
蔡:巴金的这些话,我倒是都看过材料。《收获》这个杂志的创刊,靳以先生出力最多。我想了解的是,他在筹备刊物过程中主要都做了哪些工作。你们有什么印象?
章:我看到过周而复有一篇回忆文章说,他(靳以)从筹备之前就一直跑北京。因为当时筹备这么一个纯创作的刊物也不容易,当时政治气候什么的,跑来跑去的,蛮频繁的。当时我是小孩,我只好在旁边看着。我父亲过世的时候我只有十五岁。办刊物就是前几年的事情。我就知道他一直跑北京。冰心在一篇《悼靳以》的文章中写到,他说要办一个新文学刊物,就叫《收获》,你就写文章吧。他那时就到处开始组稿了。所以,刊物还没办,组稿先弄好了,这个他一直在跑。跑得大概差不多了,他就开始往编辑部调人。寒星在一篇文章中写到,编辑部人还没有来齐,但已经开始工作了。周而复文章讲到,好像行政上要先怎么样?
蔡:周而复的怀念文章,我也看过。在筹备与创刊当中,靳以来回奔波于北京、上海两地,当时跑的次数很多吧?请具体讲讲。
陶:很多。一个是跑来跑去,另外一个就是打电话。他一回来,马上电话就来了,这个事情我还记得。总归电话跟着他走的啦。另外,菡子联系在北京这个方面。他自己经常跑来跑去很频繁。
章:反正我觉得爸爸是蛮辛苦的。
蔡:我想问一下,靳以当时老跑北京,他都去找哪些人?
章:我知道陈荒煤肯定是一个。
陶:荒煤对他很好。
章:荒煤、冰心。
陶:还有刘白羽,万家宝(曹禺)。
章:严文井。
陶:卞之琳。
蔡:昨天我刚刚采访了刘白羽。
章:刘白羽对我爸爸感情很深。荒煤跟我爸爸也是很好的,他的第一篇文章,好像也是在我爸爸的刊物上发表的。他心脏病很严重的时候,还写了一篇纪念我爸爸的文章。那是一九九四年,我爸爸逝世三十五周年的时候,在北京开了个纪念会,到北京医院去见到的。他说,哎呀,我刚刚发病,不然我一定要参加,那么我不参加会议,就写几句话吧。护士还不让他写呢,写了之后他就交我妈妈,说代他发言。我妈妈就出来,刚刚回到住的地方,当时我们住在罗荪家里。他请人又送来一篇稿子,送到家里来,说刚刚那篇太匆促了,没有写好,重新再写,很端正的,又来了一篇,说照这篇念。还有邹荻帆。
蔡:他是靳以的学生。
章:他写了一首长诗,叫他爱人来朗诵。
陶:靳以的朋友是很多的。
蔡:他对人好,所以人家就一直怀念他、记住他。
章:牛汉也写了文章,我都没想到。
《来访者》·下放工厂
蔡:当时有一个作品叫《来访者》惹了麻烦,这方面,靳以怎么处理过去的?
章:当时爸爸的烟头堆得小山一般高,很紧张。我们也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乱来。
蔡:一定是当时压力很大。
章:压力非常大。
蔡:那这个压力主要从哪里来的?
章:就是上面。自从《收获》变成“同人刊物” 以后,这个压力很大咧。解放以后都讲政治,政治第一。那么纯文学、纯创作的刊物,你想想看。人家批判它就讲是“同人刊物”,意思是大作家在一起搞的刊物。《来访者》不是以英雄人物为主人公的,是有点中间人物的。这个不得了了,马上要挨批了。这个风不是自己感觉到的,这个风是已经刮到我爸爸头上来了。我爸爸虽然那时还不是党员,但已经有些会要他开了,一定要他表态的。《收获》就没法再办下去了。所以只好赶快想办法,不然不会那么紧张的。有几次吧。
蔡:那期还发了一篇《打狗》,好像也出了问题?
章:这个我倒不清楚。我就知道一个《来访者》。因为我那时问过我爸爸:“这是谁呀?”他就跟我说:“门关一点,不要响。这是方纪,从天津来的。”他就把门关起来,关在书房里面谈,肯定在谈怎么办。可是从来没有要把事情都推到方纪头上去,一切都是我爸爸顶下来。我爸爸是这样的人,你看看寒星的文章就知道了。寒星已经变成犯了错误要被发配到下面去了,我爸爸对他还是很好,给他饯行,自己出钱给他饯行。他一直很爱护年轻人的,不大会把事情推到人家头上去。这一点他是比较分明的。那时还有一个作家,傅艾以,他那时也是个小青年,要被打成右派什么的。爸爸那时候是分管具体工作的副主席。后来老傅告诉我,爸爸说年纪轻轻的,把人家扣个右派帽子,这算什么。意思是他年纪这么轻,有什么右派言论。他马上不谈,就走了,让党内的人去谈。后来老傅一直跟我谈这个事情,在当时的气候下,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就不谈了,可见我爸爸这人非常爱憎分明。所以,《来访者》这件事情,我爸爸想办法顶下来,一个是要保护自己的作者,一个是要保护刊物。对刊物,他看得非常重。
蔡:当时还有一件事情,靳以要被下放到底下去劳动,他是怎么对待的?
章:当时大家都要下放,那么他这个刊物怎么办呢?他马上就想到,这个刊物刚刚办起来,他怎么能离开刊物呢。他就只好选了(上海)一个国棉一厂,为了不离开刊物,把这个刊物能够办下去。只好半天在编辑部,半天到厂里去劳动。很累的。晚上再写文章。
蔡:而且他还要管作协的那摊子,实在够他受的。
陶:还有一点就是,他心脏病很厉害的。但是他回家也从来不讲。
章:一九五七年底的时候,大家都要表态,因为反右斗争以后都得表态,要和劳动人民同甘苦。爸爸只好表态,表态以后就是要上山下乡,一定要应答了。所以只好联系好了去。
陶:按照他的病情,实际上他不该到那个地方去,到纺织厂去,全身都是棉花。
蔡: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收获》今天发展到这么大,和靳以有很大关系。
三座门大街十四号·在医院里办公·爱护学生
蔡:他是开创人,奠定了很好、很厚实的基础。
章:主要是,我发现我爸爸有点痴情。他对编刊物,他实在太想编刊物了。他不知道累的。他编起刊物来不知道累的。最早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就二十多岁,一九三二年就跑到北京三座门大街十四号,自己去租了个房子,然后就变成编辑部。办的第一份文学刊物,就是《文学季刊》,很大的。应该提到郑振铎,他当时已经是很有名了,而我爸爸还是个青年。爸爸和曹禺,还有一个陆申,去找郑振铎。他们两个在外面等,因为郑振铎当时已经是个大人物,而且又不太熟,就没有进去。爸爸和他一谈,郑振铎一口就答应下来,愿意也承当主编,具体事情由我爸爸来干,给我爸爸很大鼓励。爸爸在里面越谈越起劲,出来晚了,曹禺就说:“把我冻死了,你们在里面怎么谈了这么长时间。”应该说郑振铎对文学青年的爱护和支持也是很全心全意的,这么大型的刊物,他马上就应承下来,让我爸爸来办。三座门这个地方就成了一个点。
陶:知道要搞《收获》这么个大型杂志,他真是高兴极了,像个傻孩子似的。
章:开心得不得了。一阵风似的“唰”进来,一阵风似的“哗”出去,我爸爸就是这样的人。我爸爸在家里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没有过世,家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一回来,就充满了热闹。要么就是朋友带进来,都是谈刊物啊,谈文章啊。而且一定要留下一起吃饭啊。嘻嘻哈哈,一天到晚就是这样子。非常热闹,非常热情。
陶:家里非常安静。如果她爸爸在就不同了。
章:再给你说件事。我爸爸十一月七号死的,姚奔也是十一月七号死的。《晚报》上发了一篇文章,说姚奔去看他的老师去了,去陪他的老师去了。
蔡:这倒真神。
章:所以,我每年十一月七号给爸爸买花,我也给他买把花。我说去陪我爸爸蛮好。
蔡:有得意门生在跟前,这下子靳以先生不孤单了。
章:回过头再来说,三座门大街十四号是我爸爸最早办杂志起步的地方,第一本杂志出来了。然后,第二本杂志《水星》也出来了。卞之琳还写过怀念文章《星水微茫忆〈水星〉》。
蔡:巴金有文章提到过,他和靳以在北京处过一段时间,是不是就在这里?
章:是这里。我爸爸就给他(巴金)介绍很多人认识。天天带他出去,在一块看稿。因为他们要好,互相不分你我。他们一块编稿,在他们的出版社。坐镇在出版社的人是我爸爸,要处理具体事情,跟赵家璧在一个房间里办公。
蔡:靳以办刊物,还有哪些事情,给你们印象最深?他下班回来,在家里看稿子吗?
陶:八点钟以后,他叫我们睡觉。他自己到书房看稿子去了。那时候比较安静,他就看稿子、写文章。
章:爸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看稿子。他很辛苦。他是第三次进医院,没挺过去。他住院的时候,好像把编辑部都搬到医院去了。床上是稿子,椅子上面是稿子,桌上也是,整个就像是在医院里办公。他住院的时候是彭新琪给他送稿子。他开始生病时,萧岱跟彭新琪说,靳以病得很厉害,你千万不要去医院打搅他。她一直不敢去看他。一看他,他就说你怎么不来呀。急得不得了,后来稿子又过去了。
蔡:有的回忆文章谈到他是累死的,太累了。看来确实是这样。我还想知道靳以入党的情况。我看他对党的感情是非常深,而且非常真诚。他争取入党就争取了十年,好不容易入上了。他的干劲就更大了。为什么会这么困难?
陶:靳以对动员复旦大学校长章益不去台湾起过一些作用。靳以代表学生跟校方谈判过,和章益认识。章益是CC分子,那是陈立夫还是陈果夫办的?这方面可能影响了他入党。我比他早入党,也不像他那么积极。我先入可能也给他压力。你不知道,解放以前全部所有的运动他都冲在前面的。
章:他的思想跟和学生在一起有点关系。爸爸是北方人,很正直,他看到班上的特务学生不好好学习,又要得好分数,他就很恨,就很不喜欢。那些人探来探去,很不正派,从本能上他就不喜欢这种学生。还有另外那些年轻学生,很上进,很要求进步,年晚意、谭家崑、陈绪宗,他这些学生也给他很大的影响。他本能就倾向这些学生。后来他怎么被解聘?因为作为一个导师,带动了一些学生,他的学生有的就成了党员,这是他的罪名之一。还有像复旦学生被罚跪,他跑到操场一把把那学生拉起来。他不怕的。他天不怕地不怕的。
蔡:对。这个我知道。
章:他身上有钱,就全力帮助学生。他都不认识那些学生。一九九四年在北京开纪念会的时候,绿原也想来参加,开始我们还有点犹豫,这么大的胡风分子,当时还不太放心。没想到他做了一个很好的发言,第一句话就是:“我到复旦就是去投奔靳以先生的,没想到靳以先生已经被解聘,到福建教书去了,就这样我才投奔到胡风门下。”他还说,爸爸当时主编《文群》,曾经给他回过一封信,他还能把信背出来。他的文章,后来在香港发表。凡是冀汸、邹荻帆的回忆文章,都会提到爸爸,你可以注意一下。现在的绿原发文章当然没什么,当时国内还不大敢发。
蔡:靳以因办刊团结了不少人,加上他待人热情、无私,对人真诚,所以,虽然他过早地离开人世,但他仍然活在怀念他、崇拜他的一代又一代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