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收获》发表小说之前,已在许多刊物上发表了六七部中篇
蔡:首先我想问你,你第一次发表作品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报刊上?
阎:是一九七九年,入伍的第一年,发表在原来武汉军区《战斗报》上,三千多字,是一个小短篇。
蔡:你什么时候开始在部队的?
阎:我从一九七八年入伍至今,都在部队上。
蔡:那么正式在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刊物上?
阎:短篇稍微早一点,是在一九七九、一九八〇年的时候。中篇比较有影响
蔡:这样就有一点知名度了。
阎:对。以后稿子就好出手了。
蔡:在《昆仑》之前,也发过一些短篇小说,都在哪些刊物上刊登的?
阎:大多是在河南的《奔流》、开封的《东京文学》这一类的刊物上。那时完全是在文学的摸索阶段。
蔡:你一直到一九九一年才在《收获》杂志上出现。那一年,你在第一期上发了《乡间故事》,还在第五期上发了《黑乌鸦》。就是说,在《收获》刊登你的作品之前,你已经创作了相当一段时间了。那时离在《昆仑》上发表作品已经过去了五六年了,而离你开始发表作品的时间就更长了。
阎:是这样,在《收获》上发作品之前,我的中篇已发表了六七部了。
蔡:除了在《昆仑》上发表,还在哪些刊物上发表?
阎:《十月》、《当代》、《人民文学》,都发表过了。
蔡:那么,是《收获》向你约稿,还是你自己把稿子给他们,或者是有人为你推荐?
阎:那时候,我在“军艺”读书。刘毅然和《收获》的钟红明比较熟。有一次,钟红明来北京,刘毅然请钟红明吃饭的时候就把我拉去了。因此,就和钟红明认识了,给了她一个《乡间故事》。
《收获》以持久的艺术追求来体现自身品味,赢得读者
蔡:你从一九九一年开始在《收获》上发表作品,到一九九九年,前后跨度将近十年。几乎每一年你都给《收获》一个作品,数量不少,共有八篇,都是中篇小说。而且时间也相对集中,这些作品在你个人创作中占有怎样的分量?
阎:《乡间故事》还不太明显,我觉得从《黑乌鸦》、《寻找土地》开始,就标志着我的小说的明显变化。我自己说不太清楚。但至少和我以前的小说不太一样。亦实亦虚的写法,非常明显。而《收获》又非常重视这种变化。其他刊物,我就觉得不太会注意一个作家的写作变化。
蔡:看来这是你创作中一个大提升的时期,十分重要。
阎:非常重要。尤其是中篇。我觉得比较重要的中篇都是在《收获》上发表出来的。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在《收获》上面发表的。
蔡:你把这么多重要的中篇小说都发在《收获》上面,是怎么考虑的。是《收获》不断向你约稿,还是你主动地送过去的?
阎:以后和钟红明联系多了,也就在上面发得多了。《收获》也是我一直很仰慕的刊物。《收获》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半壁江山。许多刊物可以没有,但是没有《收获》,就会发现中国当代文学少掉了一条腿。我是很尊重这份刊物的。
蔡:在整个当代文学期刊中,它是一份很权威的刊物。
阎:权威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它还代表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方向。
蔡:你认为是什么样的方向?
阎:至少是两三年以前吧,它还是注重文学的艺术性和探索性。真正先锋的、有探索意识的作品,必然会在这个刊物上得到重视。不是说其他刊物不会发,但它不会受到一定程度的重视,会自生自灭。这里集中了很多作家的重要作品的。
蔡:《收获》有自己的追求。它更多地体现了知识分子在社会主义体制下,对个性化的探索和追求。一九五七年《收获》创刊。巴金、靳以当主编。他们都是鲁迅的学生。在三四十年代就办过多个刊物,经营过出版社。他们有一套知识分子办刊出书的精神理念。无论在怎样的困境下,他们都基本上保持了较多的“五四”传统。到了新中国之后,他们继续合办刊物。在思想不能自由的年代里,他们也尽可能从刊发的作品中体现出知识分子关怀人生、积极探索的精神品格。到了粉碎“四人帮”以后的新时期,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再次在这个刊物中得到恢复和张扬。这种一以贯之的风格从三代主持人的编辑策略中是有所体现的。我们再来谈谈你和《收获》的关系。你的作品一直是钟红明担任责任编辑的,你们怎么联系?
阎:书信、电话都有联系,有时候她到北京来,也有来往。钟红明是很优秀的编辑,很能干。
蔡:从你和钟红明接触交往的过程中,你认为钟红明是个怎样的编辑?从她身上体现出《收获》怎样的编辑风格或编辑策略?
阎:钟红明是非常优秀的编辑。她不仅艺术鉴别力强,对没有定评的未发稿优劣敏感。而且还有一点,可能是钟红明的作风,也可能是《收获》的作风。任何刊物不会像《收获》这样对作家的尊重。她可以改你的稿子,可能就两句话、三句话,但她一定会和你打招呼,甚至最好是作家自己来改。这是其他刊物几乎没有的。其他刊物可能这段话给你划掉,那段话给你划掉,甚至加一句话,这也正常。有些优秀编辑处理稿子以后,稿子会很好。但是《收获》会再三地征求你的意见。这一点我在其他刊物没有遇到。《收获》还有一点,任何原稿,它用过之后会给你退回来。用电脑打出来的稿子寄不寄我不知道。但是,所有手写的稿子,它会非常认真地挂号给你寄回。这也是其他刊物没有的。作家得到了很好的尊重。仅此一点,我就特别愿意和《收获》打交道。第三呢,《收获》发完稿子之后,它不再对稿子做任何操作。这一点我觉得也是值得尊敬的。但是,对于年轻作者、业余作者,或者初学写作的作者,可能不是好事。对作品不宣传,不炒作,发了也就发了,完全由读者自己去阅读。但是这对于有一定影响、有一定知名度的作者来讲,这也是好事。稿子发了之后就属于公众的,属于读者的,和《收获》几乎没有什么关系。不去炒,不去组织人评论,选刊选不选,评奖不评奖,它都看得比较淡。
蔡:让作品本身去“说话”,靠持久的艺术追求来体现自身的品味,赢得读者。
阎:我觉得这三点还是令作家比较尊敬的。
我的两部重要长篇没有在《收获》上发表,我有责任。我的“耙耧系列”差不多都给了《收获》
蔡:除了钟红明之外,你和《收获》杂志社的其他人打过交道吗?
阎:没有任何交道。
蔡:那么你和李小林、程永新都不熟?
阎:六月份,我们去大连,《收获》在那里组织了一个文体对话会,这才和程永新认识的。此前稿子要是李小林有什么意见,都是钟红明转达的。包括两部长篇,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在《收获》上发,我也觉得特别对不起《收获》。
蔡:哪两部作品?
阎:《日光流年》和《坚硬如水》,这原来都是给《收获》的。但没有处理好,尤其是第二部,我很对不起《收获》,主要是由于我的原因。
蔡:这两个作品给了哪些刊物?
阎:《日光流年》最初也是给了《收获》。然后,同时我又给花城出版社来出书。《收获》反应慢了一点。种种原因,稿子在手里没有及时看。钟红明又在医院生孩子。可不到一个星期,花城出版社就来人了,说他们出书,印五万册。但是有一个条件,得跟他们签合同,把作品让他们发。当时《收获》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稿子。我就签了合同,答应了。然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收获》就非常看好这个稿子,再三打电话要我撤回稿子。那时候要回来已经不太可能了,合同都签了。但我也跟《花城》谈了,由《收获》发稿,他们出书,但是《花城》不干。这件事情也不能说是谁的责任,也说不上谁的遗憾。但是《坚硬如水》也是一直要给《收获》的,这个纯粹是我的原因。这个作品写了“文革”。《收获》中间先是出了棉棉的《糖》,好像有点说法。然后,我就觉得可能通不过。长江文艺出版社又急着要出书,必须赶在今年第一期上发,我害怕通不过,然后《钟山》又来组稿,说他们肯定可以发。人到家里来了,它来人了,我就给人家了。等钟红明又跑过来时,稿子已经给《钟山》拿走了。这个事情我有责任。第一次另当别论,这一次是我的原因。
蔡:除了这些作品,你比较重要的或者你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还有哪些?它们都发在哪些刊物上?
阎:其他的都不太理想。长篇比较满意的也就是《日光流年》和《坚硬如水》。还有最初的一部《情感狱》,上海文艺出版社今年可能还要再版一次。这个也是投入感情比较多的,写作上比较稚嫩,技巧上不太成熟,但是投入的真情实感还是很多的,也是我自己比较偏爱的。中篇成名作就是《两城故里》。当时看书的人多,不像现在。但是,我自己觉得真正有代表性的还是后来的《瑶沟的日子》、《瑶沟人的梦》。还有许多写农民军人的小说,比如《夏日落》、《和平雪》、《中士还乡》,这几部也是有一定代表性的,这些在《黄河》、《花城》、《时代文学》等其他刊物上发表,但进入“耙耧系列”几乎都给了《收获》。
《收获》几十年保持不变的风格,说明它的办刊方针与文学发展的方向相一致
蔡:从一九九一到一九九九年,你和《收获》打交道近十年。你也在其他刊物,像《花城》、《钟山》、《十月》、《人民文学》、《昆仑》等上面发过作品。你谈一谈《收获》编辑和这些刊物的编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阎:《耙耧天歌》这个小说,我自己觉得很满意的。最初是准备给其他刊物的。你看每年参加人家的活动,吃啊喝啊玩啊,觉得特别对不起人家。所以是一心一意给人家刊物写稿子。可稿子给去之后,人家说这个小说不太好,不合适。这就只能是给《收获》了。由此可见,《收获》还是比较有眼光的。《收获》有眼光也就是《收获》的编辑有眼光。这个作品对我来说很重要。第二,是《收获》的编辑对作家的理解和尊重。对每个字的修改,包括标点符号都非常慎重,不会出现那种不尊重作者的情况。它长期保持一以贯之的方针。现在,刊物变来变去的特别多。比如《北京文学》、《作家》,还有《小说家》、《山花》、湖南的《母语》。恰恰是《收获》,我估计是从创刊以来保持一贯的风格。可能和我们文学发展的某条艺术道路是吻合的。如果不吻合,它必然得变。它能保持不变,老处于优先地位,肯定是它的办刊方针和艺术发展的方向相一致的。
蔡:《收获》编辑有没有介入你的创作,他们在你的创作上有没有给过你某些建议或者具体的帮助或影响?
阎:基本没有明显改动过,所以难以说什么。唯一的就是《年月日》催促得比较紧,稍微啰嗦了点,长了点,结果压缩了几千字,算是改动得比较多的。真正帮我改稿子的是当初《昆仑》的编辑。《昆仑》喜欢扶持作者。它有一个叫海波的编辑,非常优秀,也是新时期的优秀军旅作家。他亲自操刀给我改稿子,这对我这样初写者特别好。初写者只要稿子能改出来就好,但到一定程度还是需要理解和尊重。而《收获》给你的稿子提意见非常慎重,一定是有它的道理,作家不会不接受。
蔡:你的创作起步相当长时间才在《收获》发表作品,是不是当初自己觉得水平还不够或者有些什么顾虑?
阎:那倒没有。平常我也不断在看《收获》。在一般的读者和作者的心目中,它就是阳春白雪。在当时它也不断地打出这样的旗号。那时我写得比较传统,也知道和它不一个办刊方向。但是我的写作有了一点变化了,有了一点追求了,那我也特别地愿意给它。早一点给它,它也不一定愿意。有一定的追求,有一定的个性的作品给它,我就觉得合适。很好的故事,很好的小说,但在其他方面四平八稳,没有什么追求,很传统,那我可能就给北京的一些刊物了。刊物的追求不一样,它会引导作家的追求也就不一样。比如《耙耧天歌》,我觉得很好,北京的刊物就没用。这就是不同的办刊方针,有不同的选稿标准。
蔡:是什么原因?
阎:什么都没说。
蔡:总得有个说法。
阎:什么都没谈。人家到家里来,特别尊重我。我身体不好,生病,人家把稿子提走。过了两三天,打电话说把稿子送回来。我说咱们什么话都别说,不管用不用,我是尽心尽力给你们写了。你们觉得不合适,我问心无愧。我只能写这样的作品,不可能写出你们认为极好的作品。我认为最好的就是《耙耧天歌》。
蔡:这是那家刊物的损失。
阎:这不是损失。这是刊物的追求不一样。它不认为这是好东西。
我原本可以边写“军人系列”边写“耙耧系列”,但是“军人系列”受到遏制,无法写下去了
蔡:从作家这个角度看,你认为《收获》是个什么样的杂志?
阎:我认为,《收获》在某种程度上,它代表了文学的高度和发展方向。文学有可能往哪个方向发展,它就代表了那个文学的风向标。它会做出某种预示。因为它对作者的了解,团结了大批作家,这就可能引导作家往那个方向发展。另一方面,《收获》是中国文学的标高。并不是它每期都发好作品,每篇都是好作品,也不是说它培养出来的每个在它上面发表作品的作家都是好作家。但是,毕竟能够代表中国当代文学水准的作品,起码有一半以上,我估计是出自《收获》这个杂志的。我一直认为它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半壁江山。比如有一百份刊物,有八十份是同样的,剩下的二十份就是半壁江山。《收获》毫无疑问是屈指可数的,数一数二的。比如北京有二十份文学刊物,要是砍掉五家,我觉得对中国文学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如果把《收获》砍掉,你会发觉文学忽然缺少了很多东西。
蔡:《收获》长远的眼光,和作家持续地保持了良好的联系,把大批重要作品奉献给当代文坛,以沉稳的编辑风格和实实在在的作品,奠定了在当代文学期刊中的重要地位。它的存在,已经成了举足轻重的事件。
阎:在商品经济大潮下,它不登广告,不发评论,是唯一的。当然发评论也不是坏事情,不能说不发评论就一定是优秀刊物。但毕竟在发评论比较多的情况下,它坚持让作品自身说话,刊物绝不出来说话,这都是其他刊物不具备的。评奖中间,《收获》也绝对不可能出面给哪个作家哪个作品活动活动,它表现出充分的自信。
蔡:你的创作有没有形成几个不同的阶段,你自己怎么看的?
阎:有几个块,比如关于旧东京,我写了四五个中篇,有点模仿老北京、老天津的民俗小说写法,反映社会习俗、社会百象,这是早期的时候。八十年代初期以后写“瑶沟系列”,也有五六个中篇和一个长篇。这一块给我带来许多影响和读者,当时不评什么奖,但是读者很多,有许多读者来信。许多读者从内蒙、武汉路过河南就要停下来到家里来看你。现在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那时当作家真是一种享受,是一种荣耀。现在彻底没有了。后面写了许多军旅小说,如“农民军人”系列。但之后出了问题,不断地写检查。我就一刀砍断这一类小说的写作。
蔡:就是《夏日落》、《和平雪》、《中士还乡》。
阎:还有《在和平的日子里》、《从军行》,最有代表性的是《中士还乡》和《夏日落》。
蔡:写检查是批评你什么?
阎:《夏日落》在东南亚、港台有点影响。那边的评论,完全不是从艺术的角度,胡说八道,说中国大陆军事文学第三次浪潮的到来,以阎连科为代表的如何如何。其中有一篇评论,说阎连科专门写军人堕落。他所有作品都贯穿着军人的堕落、军营的堕落和军队的腐败。把七八篇零零碎碎的创作谈之类的文章集中在《阎连科言论集》。有人把这种东西寄给部队领导,组织上非常恼火,写检查,调档案。最后这件事情闹得非常大,组织了一帮人准备批判,可能正碰到“清除精神污染”,就要找一些典型。莫言的《丰乳肥臀》好像也是那个时候,捣腾了一阵子,忽然又无声无息了。后来听说港台又在说阎连科如何如何写检查、受批判。这么一巴掌,就又平息掉了。这个事情就完了。但是有一点,它遏制了我军事文学的创作。那正是我创造力十分旺盛的时候。把许多写作的欲望打断了。好在那时在写军人的中间,我也搀杂着写了一些像《寻找土地》、《天宫图》等小说,写了这么一个系列的东西。本来可以继续往前走,至少两条路:一边写军营,一边写耙耧山。但那一边就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