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朝霞铺满天空的早晨，我背上行装走了。我坚信：天无绝人之路，好人永远一生平安。我才35岁，我身体健康，有摧不垮的意志，我自信可以奔波到45岁、55岁……75岁！我要把推销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不过，我也开始思索了，为什么自从走上推销这条路蒙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呢？难道真的像老邪所说的那样忠诚得近乎迂腐？——不，就是要忠诚，永远不能玩邪的，永远做企业忠实的牧羊人。只是要学点人生的计谋！学会保护自己！我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一边想着，一边有点茫然地走着。我突然有了一个发现：大街上的行人，有人对我指指点点，驻足而视，是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士，与我走照面的时候，竟然毫无顾忌地用纤纤玉指戳我的鼻子尖，用长沙话说：“哇，终于见到你这匝鬼了！”
我十分恼火：“谁是鬼呀！”
两个小姐都笑了，笑得很妩媚，说：“你不是逢人便推销你那成功牌微波炉的那匝鬼吗？我们正在找你，我们单位领导要每个职工发一台你那个鬼牌子的微波炉！”
我怒气顿消，抱歉道：“谢谢！二位小姐，遗憾的是我现在……”
两位女士说：“那不要紧的，只要是你推销的，无论什么牌子的都行！”我激动无比，眼里闪出了泪花，浑身充满了力量，我想：“我赢得了消费者，我赢得了市场！”
刚离开胡老邪那会儿，得知自己被炒了，心是冰冷的，脸色苍白，似乎周围所有的人，认识的也好，不认识的也好，都在嘲笑我，都在朝我挤眉弄眼，窃窃私语，说着世界上最刻毒的话。我想回东北老家，在当年爸妈带着哥哥们在北山沟小溪旁开垦过的土地上，去种玉米，种土豆，种火红火红的高粱；我想去长沙的一所商专，那所商专曾聘请我去做市场营销专业的讲师，我甚至想去四川峨眉山皈依佛门……
最后，我决定：再去广东找工作。天生我才必有用，一定会有更好的企业欣赏我，聘用我。广州、顺德、东莞、深圳一路找下去！当天晚上，我便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在卧铺车厢里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中，我回到了童年，我怀着十足的好奇心，沿着故乡的小路，跑出家园，来到旷野，呼吸着山野间清新的沁人肺腑的空气。我贪玩极了，一会儿追寻一对美丽的蝴蝶，一会儿捕捉一只蜻蜓，一会儿呢，又去清澈见底的山溪里去捉那小鱼小虾，那小溪汩汩地流淌，唱着欢乐的歌，奔向江河。我忘了归家，忘了母亲的呼唤，一路就这样孤独又十分快乐地走下去，走进森林，走进大山！这大山里啊，绿草萋萋，阳光灿烂，飘荡着野果子醉人的芳香，鸟儿在歌唱，猴子在树上跳来蹿去，小山羊、大白兔、刺猬等小动物们在自由地嬉耍，老虎狮子山猪大象都在懒懒地晒太阳……突然，天气骤变，一道闪电，一声炸雷，从遥远的天际间，黑压压潮水般的狼群奔突而来，只见狼群过处，雁过拔毛、田园荒芜、森林被毁、太阳没有了光芒、空气中布满了血腥，大象猛虎豹子山猪……所有弱小动物无一幸存全部变成了白骨。我手无寸铁，无处可退，无处藏身，我悲痛欲绝地大喊救命，可是谁能够来救我呢？——爸妈？爸妈已经衰老了；妻子？妻子早已分手了；女儿小诗诗？小诗诗才8岁。后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竟然喊起了梁秀英：“秀英，快来救救我啊！”
整个卧铺车厢里的旅客都被我的大声呼喊给惊醒了，列车长、乘警也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在广州下火车那天，正好又是每月一次的广东省大型人才集市。集市外边，抱着大红学历证书前来找工作的人络绎不绝。推销假文凭的不法商贩公开叫卖，买一张北京大学的文凭只要300元，硕士文凭翻一番600元。只要你敢拿去冒充，美国哈佛大学的文凭都可以买到！集市内人山人海，广东顺德的一家全国著名的空调集团又在现场招聘，排场很大，横空悬挂着巨幅广告：“某空调集团招聘推销精英。”这家大型企业的内情，我早有所闻，他们就像当年毛主席讲两条路线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年年招聘、月月招聘、天天招聘。据说这家大企业的推销员就像走马灯似的，走访客户，今天是张推销员，明天是李推销员。他们的推销员不叫推销员，叫营销代表，而且分三级：上一个级别的营销代表可以把下一级别的当儿子，我想这正好给我提供了机会：我先去当孙子，然后当儿子，最后争取混上个爷爷。我热血沸腾了，奋力挤进水泄不通的人群，来到人事先生面前毛遂自荐。人事先生瞥了我一眼，说：“唔，我们公司可是要求精英人物加盟啊，对人才的素质要求很高。”
我想我这位老推销员所具备的素质应该使对方满意吧！我故作矜持地请教：“怎么样是高素质啊？”
人事先生说：“比如年龄，我们要求28岁以下——请问先生贵庚？”
周围年轻的求职者盯着我窃窃地笑，人事先生的嘴角上露出明显的蔑视，我脸上一阵发烧，反唇相讥：“本人35岁，我想不会比你爷爷年龄大！”
我在人才市场上终于联系上了一家单位，同意我到公司总部面试。这家厂是东莞一家彩电集团。那天，我早晨8点第一个赶到这家彩电集团，面试的是营销公司副总经理，是个女的，30多岁，冬瓜脸，姓楚，后来听说是单身女郎，山东人。我这位实战经验丰富有文化的推销员要接受山东大妞的面试了。我挺振奋，准备着侃侃而谈。我相信我丰富的营销经验一定会打动她，一定会令她震惊，令她刮目相看！和我一样前来面试的一共6人，那5人都比我年轻。尽管我是第一个来的，但首先被点名进入楚总办公室接受面试的不是我，而是其中的一位小帅哥。楚总与这位小帅哥一谈就是一上午。一般面试的场合都十分严肃，但从楚总办公室里不时地传出不合时宜的浪笑。下午接着面试，我想这回该是我这位推销老将了吧？令人失望，仍不是我，我在接待室内等到了下班，也没轮到面试。最后，楚总出来，说：“你的资料我看过了，我只是要看看你这位自称是第一流的金牌推销员，用不用你，回去等通知吧。”
唉！这就是我满怀希望大清早从广州赶过来的最后结局，这哪里是招聘推销员，是戏弄人，是恶作剧，是山东大妞在招小白脸，我想如果是原来迅发厂那位专做富婆哈巴狗的卿主任前来应聘准成！
我又像几年前那样来到顺德，沿着广珠公路一路找工作。见桂洲镇一家生产微波炉的大厂，我走到门卫室，给销售老总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又是位女士，讲纯正的普通话。她说她姓马。我说：“马经理，马总，您好，我想做你厂的推销员，有没有可能？”电话中的马经理响亮地回答：“有可能，不过，请问你原来做什么？”我说：“我原来做推销员，是位经验丰富的老推销员。”
马经理说：“原来做过推销员的，我们正好不要！”
我忙进一步说：“我原来在成功厂也做微波炉推销了，干了3年！”
马经理说：“同行厂的推销员我们就更不要了！”电话“咔嚓”一声撂下了。
我不服输，像头倔牛那样又闯进了一家大厂。这家厂是我初来顺德时干过85天的胶粘带厂。当时这家厂的老板对我说：“我的经营理念是给狗扔骨头。”这次老板换了，新老板是位博士。博士说：“你在这个厂鼎鼎有名啊，干了3个月就创造了辉煌的业绩。我现在的管理方式是狼撵兔子。”老板的“狼撵兔子”令我毛骨悚然，来时在火车上梦见的黑压压潮水般的狼群果真应验了！“狼撵兔子”是MBA大师们推出的新狼道，正在珠三角的企业界风行无阻。若干年后，我在内蒙古推销梅花产品时，认识一位家住包头本地的推销员小蔡，小蔡是珠江三角洲一家继成功厂之后迅速膨胀起来的微波炉厂的外聘业务（厂方在销售地聘用的员工，不回厂，在居住地开展业务，厂方不承担差旅费，只付微薄工资），27岁，大专学历，有一双黑亮活泼的大眼睛，那天客户请吃饭，小蔡与我连干三杯便向我宣战：“老邰哥，对不起了！老板给我下达了硬指标，这个月一定要把你们梅花牌微波炉扫荡出去，不然我不仅拿不到基本工资，还要被炒鱿鱼。”后来的这家微波炉厂对营销人员的管理方式就是“狼撵兔子”，每个月按上个月完成的销售额定本月份的销售指标，指标越定越高。连续3个月完不成，那么你就前功尽弃走人吧！他们春节从不放假，没有休息，每天都要求你有成绩。小蔡妻子是下岗女工，小孩尚在襁褓之中，那天晚上吃完饭自己掏钱请客户去夜总会谈业务谈到下半夜两点，打摩托回家途中，与一辆疾驰而来的“皇冠3.0”正面相撞，因公罹难。厂方只甩给死者家属3万元，一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硬是被老板的“狼撵兔子”给撵得命归西天！死者的家属想打官司，但没有依据，因为做这家全国著名大企业的员工入厂时只填一张员工卡，要求员工怎么样遵守厂规厂纪，还要缴纳违约金，员工只有为老板打工的责任，老板对员工除了一点微薄的工资，不负任何责任，死了活该，给3万元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只要你的销售业绩，并没让你半夜骑摩托兜风。
最后有一家湖南株洲很有名气的生产腊肉的大企业，招聘常驻广东的推销员。我想能做上这家湖南企业常驻广东的推销员也不错。原来到湖南推销广东货，这回反过来在广东推销湖南货，也许待遇比广东的企业好！于是，我去面谈了一下，那更离谱，就不用说那位经理对人多么不尊重了，那经理至少有工商硕士文凭，书读多了，“你好请坐”不会说了！那么我替她说吧：“您好！嘿嘿，我……请坐。”我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了。经理沉默很久终于发出话来同意用我做推销员了，但没有工资，没有奖金，更没有差旅费，一切费用都要自理不说，还要我投资购买10000元的腊肉，令我哭笑不得！这倒是一个推销产品的高招，现在到处下岗，在全国骗一两万名推销员，每人投资一万，招聘两万名推销员，销售额就是两万万——两个亿！天啊！发明了这样高招，不用推销，光招聘推销员就行了。
这是多么高明的营销啊！美国管理大师德鲁克先生说：“市场营销的目标是使推销成为多余。”这家生产腊肉的大企业真的不用再推销了，但却是以坑骗下岗员工为前提的。
一连串的失败，使我心灰意冷。这天，我在顺德容奇镇的一家酒店吃了个煲仔饭，喝了瓶啤酒，啤酒喝着喝着，头有点晕，这一晕，脑子猛然一亮！——我要回成功厂，去当面质问潘先生：我全心全意为你成功厂卖命，在湖南广大消费者和商家中已经建立起良好的信誉，你凭什么炒我的鱿鱼！但是，我现在一想起要去见潘先生，心头上就像压了块石头，我真的不愿意见那个穷凶极恶的家伙。不过，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人越是令人打怵，越是令人从心眼儿里厌恶，甚至明知见了面会当头挨一棒，那么也一定要见！不然，就别做推销员了。
回到厂里，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外，炒我鱿鱼的潘先生反而被香港老板炒了。工厂的性质由原来的香港独资变成了股份制，罗厂长任总经理并亲自主管销售。梁秀英现在做罗厂长的秘书了。我进总经理办公室时，梁秀英正在飞快地打电脑，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行令我吃惊的文字：“任命邰勇夫……”梁秀英瞥见了我，笑着点头示意，并悄声说：“你回来的正好，潘先生、李小姐都被老板炒了，周部长也走了。公司的老板们对你很信任，罗厂长特别提名要重用你！”
我坐下来，不解地问：“为什么这样呢？”
梁秀英说：“公司董事会派专员对你做了调查，你经手的客户对你评价都很高。长沙韶山路百货大楼的刘泽民经理、友谊商店的胡子敬总经理都说：‘我们已经号召本商场的全体员工向你们广东成功电器集团的推销员邰勇夫同志学习！’董事会的老板们看了关于你在商场促销的录像带都非常感动，说你给公司挣回了面子，树立了公司的形象。”
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往梁秀英的面前凑近了些小声问：“这是真的吗？——这么说，不会炒我的鱿鱼了？”
梁秀英深深地注视着我说：“你不要太自卑，对你自己要像你搞推销那样充满信心。——以你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成功的营销经验而言，你比那些MBA硕士还硕士！”
罗厂长见了我，非常高兴：“我正要打电话通知你回来，你在湖南的业务暂由刚来的业务员小胡接管。经过我们几年来的辛勤培育，全国的微波炉市场终于解冻了！去年我们成功牌在全国的销量平均每月1万台，今年1—5月平均每月10万台，而且还在呈直线上升！我现在请你回来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你先在全国范围内跑一趟，摸摸底，然后组建一个新的市场推广部，公司已任命你为经理，年薪68万元人民币！由你招聘你的业务员，并尽快拿出一套推广方案来！”
我生平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器重，按捺着心跳，迫使自己不要因为过分的激动而诚惶诚恐。——我是一位从来也没有想当过将军的兵啊！我将背上行装，踏上了更遥远、更漫长的征程，这次我想首先要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去过的大西北和青藏高原。我想：那里离天上的星辰最近！苍凉的黄土高坡，千里沙漠，一望无际的大戈壁，戴着冰雪白冠的天山，还有天山上的雪莲，美丽的青海湖和神秘的布达拉宫……都在等待着我这位远涉者的到来。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梁秀英来房间里看我，送了我一本美国人写的《营销管理》。我接过书，这使我比得到68万元的年薪待遇还要激动。我说：“这叫我怎么谢你呢？”
梁秀英微笑着说：“出差回来，给我带件小礼物就行了，用你的心！”
我真诚地说：“好！咱们厂里的先生都说你像天上的星辰，可望不可及，那么我就到世界上最高、离你最近的地方，去精心寻找你最喜欢的、最珍爱的。”
梁秀英笑了：“我可没那么高，是你在抬举我吧。不过，我倒是很想拜你老邰为师，跟你一块去闯天下！”
说这话时，梁秀英与我面对面地坐着，距离我很近，一双纤长的巧手放在膝盖上，隆起的胸部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地起伏着，一双清纯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我，我心如鹿撞，我不知道我哪来的一鼓勇气，张开双臂，猛地把梁秀英抱了起来，猝不及防的梁秀英一时间蒙了，我像个婴儿那样把脸埋进她柔软的怀里，被她的体香陶醉了，那是田野的气息啊！她无力地呻吟，我已经吻到她的肌肤了。然而好景不长，她突然像只机灵的大白兔那样挣脱了。她一边整理着被我弄皱了的衣裙一边慌忙地向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都怪我……怪我啊！”
待我们平静下来，拉开距离重新坐下来的时候，我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向老师做检讨那样低声说：“其实，我只是想抱抱你、吻吻你。”
梁秀英喃喃低语：“我何尝不想？但你把我吓死了，我还不习惯，你要像绅士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