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西北的一个荒凉的车站。在祖国的版图上,铁道线像一张庞大的蛛网,此刻我们正行驶在它的边缘。接受了这个比喻,容易产生错觉:这扩张的蛛网,几乎承载不住这最遥远的一趟列车的重量,而微微倾斜、微微下垂。很幸运,我恰恰是这趟列车上的乘客。没有谁比我更能体会到寂寞的滋味了,因为长途旅行的疲倦?因为生活已完全脱离了一向习惯的城市?流浪者的忧郁症是莫名其妙的。或许我内心也陈列着另一张蛛网,有什么重物落在上面,而梦幻般晃悠着。
火车停顿了。我揉揉惺松的眼睛,像第一次觉醒般审视窗外的景致。站台的水泥裂缝里钻出一簇一簇的荒草(仿佛废弃了很久)。候车室的玻璃一定是被醉汉的拳头或顽童的弹弓打破的。从这里至少要步行半个钟头,才能抵达最邻近的村镇。我弄不明白:我们的列车,为什么非要在此停留三分钟呢?确实有少数乘客下车了,换乘其他交通工具(譬如汽车或马匹),投奔不通火车的边远山区;接替他们坐在原先座位的,是几位提筐背包的走亲戚或贩运水果的本地土著,这三分钟,还不够命运之手换洗一副牌的。
火车可能加了点水,冒着白烟,又继续行驶了。一位来自上海的女教师,只得中断了她和站台上卖土特产的隔着车窗的讨价还价,彼此都遗憾于没有成交;但过了一会儿,就都忘记了(在两种生活或两种时空里)。就在这时刻,我目击到铁轨边扳道工的小屋,有一盏老式马灯悬挂在门口。而他本人正赤膊站在扳道的器械后面,紧握把手,表情严肃地迎视着列车的来临——那姿态分明像骑在一匹高高抬起前蹄的烈马身上,用毕生的精力勒住缰绳。我们的轨道与前程,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更改了——和另一种可能性分岔了。仅仅因为一个人的手势。大多数乘客都昏昏欲睡,浑然不觉。只有我仿佛洞察到这无名车站的惟一的上帝。至少他和那些兜售土特产的当地小贩,具有截然不同的表情。当一个人全神贯注于外界势力的某项变化而近乎忘我的时候,他的表情肯定具备了些许的神性——就像笼罩在忽明忽暗的电闪中。
如果有上帝的话,也一定是以这样的神态,纵操着人类的命运。天堂的轨道是以必然与偶然来划分的。现实仅仅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上帝的一个手势乃至一个闪念,就迫使我们的车次与其计划接轨。他本人也从这错综复杂的演变中获得乐趣。但我们沉陷于梦境之中,或亘古的无知之中,几乎觉察不到那轻微的震颤。或许,顺从本身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