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有它自身的音乐性——我们总是忽略了这一点。在我眼中,它不仅仅属于语言的范畴,而且也是音乐的支流。哦,这来自民间的音乐,这听觉中的野餐!我走过祖国大地上的许多城市与村落,喜欢比较各地方言本质的接近乃至形式的差别。它们更像是植物,随同土壤的变化而呈现出婀娜多姿的风景。我信手翻阅着这部写在人类呼吸里的辞典。方言构成我们灵魂的肤色,否则我们该如何辨别彼此的来历——并以此维系跟故乡的联系?尤其是对于流浪者而言,口音是逝去的故乡最昂贵的馈赠,它无法更改正如血缘。口音是隐藏在我身体里的看不见的根。
作家韩少功说:故乡的方言是可以替代的吗?它们深藏在广义普通话无法照亮的暗夜里,故乡人接受了这种暗夜。用普通话或任何其他外来语谈论故乡,不是不可,但其中的差别与隔膜,恐怕就像树上的苹果同离开了土地被蒸熟了腌制了的苹果一样,很难说那是同一只苹果。借助手势、闪烁的眼神、耸动的耳朵以及笔记本或录音机,我接触着茫无涯际的方言的暗夜,就像行路人借助火把照明。异乡的方言使我深入另一个诡秘、睿智、生机勃勃的世界——它在我们所置身的世界上空悬浮,变幻着意义暖昧的星相与云图。同样,两个流浪者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擦肩而过,通过借火点烟的瞬间,就可以用熟悉的口音臆造出空气中的故乡。他们用颤抖的手掌笼罩住火苗的动作,简直类似于小心翼翼地呵护故乡的缩影。推而广之,方言里隐蔽着一个更为古老的中国——它一定处于农业文明时期,风和日丽,炊烟袅袅;而我们日常所蹩脚地模仿着的普通话,则是大工业社会的产物。
我喜欢倾听祖国各地的方言,并挖掘它潜在的音乐性。它综合了历史、地理、民俗、人性的倒影,最终以感性而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譬如我去贵州西部,穿着土布蜡染衣服的村民回答我的问路时,泄露了一个诗意盎然的秘密:他们把山叫做“一匹山”(像形容马),把路叫做“一棵路”(像形容树)。我相信这不是语文教师的疏忽造成的,当地人祖祖辈辈就这样称呼身边的事物。他们习惯于形象化地理解世界。关于方言,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以至我不得不猜测——它简直是一群诗人创造的。这就产生了新的疑问:究竟是诗人创造了方言,还是方言造就了最初的诗人?要解释这样的问题,就必须上溯到《诗经》的年代:国风悠悠,采诗官们摇着木铎在阡陌上漫步,随时捕捉大自然与人类相碰撞的灵感……
人类的嗓子堪称最古老的乐器,而方言,则是最朴素、最平民化的音乐。江浙一带的吴语侬腔,简直跟当地温情脉脉的黄酒一样,有某种不饮自醉的味道。在那种特定的语言环境里,我不寻求交流,仅仅倾听就足够了。它令我联想到著名的江南丝竹在露天演奏。西施说着这样的方言,勾践说着这样的方言,多少个朝代以后,郁达夫、徐志摩乃至张爱玲小说里的许多人物,还在说着同样的方言……如此想象一番,我不仅仅玩味其销魂的韵律了,甚至还萌生了深深的敬意:方言,堪称不朽的音乐,它既是地域性的,同时又是超越时空的。一代又一代百姓抑或英雄、美人,咀嚼着方言(这精神的食粮)长大,方言贯彻了他们的一生。哦,我空气中的故乡,我呼吸中经典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