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从青岛来,捎给我一盏贝壳做的台灯,是用那种涂过釉彩的大扇贝做的,中心安装着一只小灯泡,插上电源,浑朴粗砺的灯座便朦胧如熠熠生姿的屏风——仿佛病态的西施正凝眉轻捧着她那颗痛楚的心似的。朋友在旁边炫耀其旅游中的见闻,说栈桥一带卖这种贝制品的摊贩特多,两张大团结便能换回三盏。我嘴上应承着“值”,视线却依然逗留在贝壳那繁复如天文的纹理上。大浪淘沙,这算得上一首为最原始、蒙昧的力量所信手镌刻的诗了。在帘卷西风的阴湿的斗室,烘托出一灯如豆,然后仰靠在转椅里听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海边的阿达丽娅》,在世俗生涯中枯涩凝滞的内心是否能恢复出苔痕的滋润?
我写字台左角原先的那盏老式台灯,已使用了近十年,微微泛黄的圆穹形塑料灯罩,已找不回新添置时那令人不忍触摸的澄澈的象牙色,每当陪伴我伏案到深夜便散发出塑料制品被烘烤的淡淡焦糊味。我是习惯熬夜写东西的,白炽的吸顶灯使室内纤毫毕现,娇嫩的灵感便窘迫如无藏身之地,凝神苦想的我也就坐立不安;相反,仅揿亮案头的小巧的台灯,让巴掌大的光晕垂直投射在平铺的方格稿纸上,我的眼睛、我的面部都高瞻于光圈之外——仿佛在幕后写一首诗,便获得了从冥冥之中俯瞰花事的效果,游刃有余。只涂了一层清漆的书桌,如同木纹呈露的舞台,从斜刺里投射的聚光灯柱,正捕捉住我的一只手、手握的一杆蘸水钢笔,像关注着什么惊心动魄的舞蹈似的。我的手,在此刻,也似乎脱离了我的身体而存在,他仅仅服从我头脑中灵感的安排,在稿纸上鱼一样灵活地游动,亢奋、紧张,生怕一首诗会从微颤的指缝溜掉……第一行诗就是这样出现的,第二行、第三行也是如此……在灯火通明的舞台背景下,我的每一首诗的诞生都是一场隐形的灵魂的演出——通过我被照亮的手势得以体现。
世界上很少有人目睹过这样的表演,除了我,朝夕相伴的那盏灯是惟一的目击者。当我撩开落地窗帘,城市里高楼大厦那一扇扇窗口的灯火早已相继熄灭,一切都沉浸于寂静与黑暗。没有谁祝贺我又写了一首诗——在这世界上诗确实算不了什么,除了我的灯在毫不吝啬地施舍着默默的祝福,淡淡的光辉……
我把朋友远道捎来的这盏青岛贝壳灯揿亮了,态度虔诚如供奉大海的心脏,涛声隐起,帆影点点。在斜辉脉脉中,我接受了远方大海的施舍,并且回报以感激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