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于单位作书库之用而在近郊购得的一座破旧四合院里,白天骑车去市区的大楼里上班,做些编书写书的活计;夜晚归来,在纸墨味很浓的窄窄的过道里搭一架行军床,便堪以栖身安梦了。青灯黄卷的日子,幸亏有值夜班看守书库的邢老头(河北人氏)相伴,棋盘上便有了对手,可以相互撑持着打发一些月色,渐渐地,临窗对奕成了彼此不可或缺的功课,市声尘嚣、前缘往事充耳不闻。老人来自平原农村,淳朴厚道,虽是打临时工,但烧炉沏水、清扫仓库、守夜封门,无一不尽心尽职。气质上常令我联想到电影里二三十年代旧式家庭里的老龄仆役,忠心耿耿,知足常乐。
所在胡同以船板命名,巷名起得古怪。不提远近无大水,连雨洼泥塘都屈指可数;事后听说,清末这一带紧邻某船厂,头脑里顿时浮现出锯末刨花满地的情景。若说造船,恐怕也多为舢板一类吧。我一介书生,从南方云游至此,清风满袖,胸中不缺的惟有文章;异地谋生求职,自然人乡随俗,但深感北方缺水——尤其春秋风沙袭面,气候干燥,人情性格也粗犷凝滞,空乏的是故乡的花红柳绿、渔歌唱晚,那份细腻与滋润,我确实疏淡许久了。碌碌无为于京城一隅,高远并非朝思暮想得,所幸夜夜托梦于船板胡同,地名的巧合,连续了我命中注定与水若即若离的缘分。便足以忍耐风尘仆仆了。
加上身为书生,本就在专管编书出书的机构里干活,偏偏又安排在汗牛充栋的书库里借宿,与仅拥有一间书斋画室的小户人家相比,也类似于“以天地为庐”的气魄了。我辈即视书如命,侥幸为单位兼任书仓看守者,在本质上自然等同于“金库保管员”的地位,伴书而眠,尽可以享受精神上富有的错觉。与书的缘分难分难解,增强了我跨出校园时选择笔墨人生的信心。难道一切都是天意?
庭院深深,墙脚处有两棵粗壮的枣树,我想到了鲁迅《野草》里的名句。刑师傅在他精心铺设的丝瓜架下告诉我,这是座木质结构的老宅,朱漆的门柱、瓦顶、高檐,人走动在下面觉得自己不很伟大,四面很空。这里的“空”字不是空旷的那种“空”。前任的房主是位华侨,据说是因为闹鬼的缘故才廉价易手给我单位。邢师傅又说起他的前任,迷信的乔大爷,某夜听见四壁如纸般抖颤,甚至有咳嗽声,第二天慌忙去大楼汇报。领导置之一笑,乔大爷愤然辞职。替补的邢师傅是无神论者,安然无恙。听到这里天色从瓜棚上黯淡下来,方桌上搁置的两杯清茶不知不觉已凉了,邢师傅进屋去开了灯。很久以后我都会记着这个夜晚,渲染着淡淡的美丽,给人以置身聊斋的幻觉。听故事时我哑然失笑:在这改作书仓的院落里假若真有鬼的话,日积月累受书香熏陶,也该文雅如蒲松龄老先生描绘过的?我下意识地望望那堵断墙,只有低矮的天空和邻院孩子鼓舞的一角风筝。
我和邢师傅养成了茶话的习惯。每晚在格子上爬累了,便邀邢师傅谈他河北家乡的风土人情,顺便共品故人从江南给我捎来的龙井。茶盅里的话题是沏不完的。我也发现了住四合院的乐趣,天圆地方,清风穿堂,很自足、很适宜闲情逸致的审美空间。若是庭院里再搭配一架辘轳井,氛围则不亚于江南了,我甘愿在四堵院墙之间踱步寻诗。据我所知,以《大堰河》名世的艾青至今还安居于北京的某一座四合院里,这就是证明。上班的早晨,我的自行车从睦邻的院落中间穿过,像穿过一群安详地收拢着翅膀的鸟,穿过好多的故事,甚至,穿过一座城市的历史。
再说些什么呢,除了那些夜晚。我的台灯总是在零点时分熄灭,帮助我酝酿一些或美丽或平淡的梦想。白昼我们总是忙于做人做事,幸好生活懂得补偿,以闲暇补偿了另一面人生……我如今已远远离开那里了,又投身于其他的屋顶;今夜瓜棚豆架,是否仍然逗留着我的影子?刑师傅是个好人。书库是作梦的好地方。想起船板胡同的那一段日子,我很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