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站铺开地图,便能对一座陌生城市采取鸟瞰的姿态。南北东西,一目了然,胸中自有城廓浮现。惟独北京例外,北京的地形物貌有藏龙卧虎之势,令作为移民的我琢磨不透,想是古往今来太多神灵怪异的缘故吧。出门常迷路,就像唱歌老跑调一样,挺扫兴的。然而,西郊有一方净土名卧佛寺,我想会牢记于心的。出苹果园地铁站,换乘往香山去的郊区车,那年初秋(红叶尚稀疏的季节)我就是这样背着行囊抵达山门的。难忘的路线。
十几位来自外省的诗人,在卧佛寺饭店里谈玄论道达一星期之久——留下遍地烟头和揉皱的稿纸。星级宾馆我见识过不少,都不如卧佛寺亲切平和——藏身古刹的平房式饭店,由一座座民间特色的四合院组成,晨钟暮鼓,老树昏鸦,豁达如隔世的水墨画。木质结构的套间,不铺地毯,不设席梦思——代之以纤尘不染的板床、造型古朴的藤椅,窗明几净,适宜于黄卷青灯。庭院深深,青草很轻易地高过足跺,我们围绕雕花的石桌而坐,若是手中再多一柄大蒲扇的话,清风徐来,颇能渲染禅境。修身养性在前,避暑纳凉则退居其次了,何况我辈的话题是缪斯——与卧佛迥异的神明。
在庙堂里面开会——而且是诗会,是个好主意!远离滚滚红尘,投身于明月松涛,既有助挑剔我辈的悟性,也契合并革新了“庙会”的涵义。佛门讲究清心寡欲,诗家不可无动于衷,由此比较,又自相矛盾。试想一班酒朋文友在禅房花木中高谈“流浪”、“主义”,即便不算大煞风景,那画面是否有点滑稽?去殿堂里烧了头一炷香之后,面临四大天王的眈眈虎视,我们便不大敢作雀噪了。倒是睡懒觉的积习未改(服务员送开水来了还未见坐禅的诗人们起床开会),一定程度上拉近了和卧佛的距离。
青春诗会声名遐迩,以舒婷、顾城的朦胧诗派为创始,十载花期柳讯,会址的选择见仁见智:或登名山,或临大川,都是激扬文字的好去处,至我辈却退守一隅古寺(况且供奉的是一尊慵懒的卧佛),足以管窥诗坛兴衰和人间消息。或许在媚俗的眼光里,诗人本来就与绝缘于烟火的苦行僧无异,是走火人魔的与世态背道而驰者,抑或,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空中楼阁,孤僻于人类精神的高枝。而文弱的缪斯,在物欲横流的光天化日之下也几乎无处立足藏身,只得借宿于古香古色的翘檐下了。遮风,但不蔽雨,在卧佛寺苍凉的晚钟中谈论诗歌江河日下的地位和命运(乃至整个艺术被物质挤压呈现的变形),我们感到好冷清。
这不妨碍我们由衷地赞美卧佛寺的辉煌富丽。它倚傍于香山东麓,有数百年历史而香火缠绵不绝,随处可见参天老树或前朝帝王将相的碑刻题字。据说光一尊铜身镀金的大佛,就用去多少公斤(数据我记不清了)的贵重金属,而今的门票收入也颇可观。令我神往的是佛祖所采纳的姿势——恬适而淡泊地侧卧于高堂之上,睡眼迷离俯瞰岁月的走廊上人来客往。朱漆的香案上,陈列几双庞大如坐椅的绣花布鞋,是清代皇帝的供品,淡淡地蒙上了一层灰尘。鞋子的造型被夸张和放大后,便显得形状古怪,不像鞋子,倒像是别的什么东西了。卧佛卧佛,你何时起身来穿上它呢?否则,它只能永远地作为道具了,历史的道具。
左近有樱桃沟,闻其名而知其义。我头脑里摇曳着或青嫩或红润的字眼。某夜结伴而游,一路耳闻沟底泉水潺潺,相迎相送,直达纵深方知樱桃沟徒具虚名——就像木樨地没有美人香草,苹果园不见得真的硕果累累一样。北京一带的地名大多起得空洞玄虚,而又不剔除诱惑的成分。归途之中便充满受欺骗的颓丧和愤懑。遁人空门才渐渐心平气和,便懊悔这一夜自作多情的踏访:何不保留那一份原始的想象呢?这世界上好多事情是不应该寻根问底的。我们侥幸在卧佛寺做了多日的门客,但并没有真正地彻悟。
同游者:南方沿海的汤养宗,生着一副渔民面孔,走平地也如立足甲板;本地的阿坚,是土生土长的胡同窜子,几乎每个省份都留有他云游的足迹;前面提到过的蓝蓝,穿红裤、蓝印花布衫,系红头绳,刻意追求陕北女子的打扮,唱一口动听的信天游……主人是诗刊社的李小雨,邹静之,从接风到送行,他们二位都面带和善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