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从来没有隐瞒自己,一向偏爱坦荡自然、不卑不亢的性格。人生艰难、世事莫测,对男人的要求分外严格。山的清高、海的深沉、树的挺拔是值得仿效的。多年以前看过一部外国电影,有一组朴素的镜头难以疏忘:一位穿风衣的男人步伐稳健、卓尔不群地行走于街头,人群熙来攘往未能阻挡他表情平淡的面庞时隐时现。我对邻座的女孩说:“他的脸部像天空,无云的天空,你观察不出更多的一些什么,实则包涵着无限的内容。”我很倾慕其深沉且无畏的举止神态,周围的尘嚣人声、潜伏的险情危机都被他傲慢地轻描淡写了。他迎面走来,我想我可能会下意识地侧身过的。以后每每漫步街头,很想模仿一番他身负重任、逆风而行的姿态,我总以为有一种男人气质是堪以和整个世界抗衡的。
现在追忆,他有点像《追捕》中的高仓健,也可能是某位西方的冷面影星——因其在我印象中神态清晰,面容却模糊,惟一记得的是微皱的眉峰和紧闭的双唇以及刮得铁青的下巴。我想,这样的人物一旦开口说话,其嗓音一定是饱含力度且富于磁性的,更别说低沉地怒吼一声了,那会把天花板上的灰尘纷纷震落……
对其声音的猜测仅仅出于我的想象。我早已忽略电影放映时的画外音了。我只是认为,当一位男人无声地走动时,应该像安泰一样脚踏实地,使人隐约感受到他不可阻挡的精神力量。真正的男人多多少少需要几分内涵几分虎气。即便在笼中散漫地转悠,也让人为之不羁的威严而变色。男人大多数情况下习惯于沉默,不爱随便地表示自己明显的态度;如果到了需要表露的时刻,必定吐字清晰,掷地有声。男人的沉默是白银,男人的誓言是黄金。
做个男人最忌讳盲目乐观或过于忧郁,喜形于色或愁容满面都不足取。男人应把石头一样的自信包裹在心里,必要之时才剥去那层含蓄的果皮。置身茫茫人海,男人也要学会保留些许孤独,以扶植自身无需依赖外物的独立性。
男人勇于把迎面走来的世界当作陌生人来看待,对风声寒潮充耳不闻——它们只能无奈地掀动他风衣的一角。男人随时和自己的过去擦肩而过,没有时间回味或惋惜,他表情严肃、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前方;无论前方风起云涌、山高路险,男人都像一辆大大咧咧的坦克般不急不躁、迎接上去,显示出傲视一切的征服感。沿途的困难险阻都被他精神上的履带碾为粉末……
这就是我所理解、所憧憬的男人的风格。坚定、宽容、深刻、稳健、刚毅、威严、果敢、不偏不倚、不折不挠……是其人格的合金。每每作如是设想,这样的男人在我前后左右来回走动着,我耳畔持续地回响着《追捕》里天高云淡的主题歌。男人的歌声既不浮夸、又不消沉,他以自己深沉的男中音向世界介绍自己……
2.找不到属于自己战壕的男人是悲哀的。很明显战壕在我笔下,并非是指那种用工兵铁锹挖就、沙袋堆积的阵线或掩体,它在我们和平的生活里是虚拟的,象征着一个男人在一场自我的战争中所占据的位置。尊敬的巴顿将军坐在风驰电掣的装甲车上时说过:“我是习惯于将人生比作服兵役,而将其中的每个转折点比作战争的!”他的语气是自信的,仿佛他矮胖的身躯正是凭籍这份自信而横扫千军的。这恰恰证明了我的观点:一个男人如果在警报声中顺利地进入了自己的战壕,至少已立于不败之地。哪怕整个红尘滚滚的世界向他发动冲锋,他也能寸土必争地坚守住最后的阵地——一个男人所不应放弃的尊严、信念和勇气。
当然很多时候我们高朋满座、对酒当歌,抑或挽着情侣滑腻的小手漫步于花前月下。我们无法相信空袭警报会神话般响起,因为在现实中根本发现不了敌人的影子——敌人仅仅作为一种抽象的概念而假设地存在。幸福的生活消磨着这个时代男人们的骨气,我们在灯红酒绿中被解除了精神上的武装。找不到对手的男人是悲哀的,置身折戟沉沙的古战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需要向谁抛下挑战的白手套,更无从感悟曹操横槊赋诗的慷慨激昂。“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退役的辛弃疾不也无奈而迷茫地把“万字平戎策”换作“邻家种树书”吗?空空断送了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年壮志。
对于一个勇往直前的男人,现实的障碍潜伏的危机无处不在。拔剑四顾心茫然,是由于他不懂面对自己,他可能永远都不明白:自己身上的懦弱、懒惰、蒙昧、世俗,无一不是致命的天敌。而与之抗衡、搏斗,简直是一场漫长如一生的拉锯战,男人应该保持清醒的认识与坚强的意志: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这正是他生命的意义。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思想者的内心演绎着电闪雷鸣,男人们啊,快重新披挂起生锈的盔甲,跳进想象中的战壕,你平日空虚脆弱的心灵便能体会到子弹上膛的紧张与充实。“日出东方,惟我不败!”生命是一座风吹雨打的堡垒,男人只有毫无保留地射完最后一发子弹,才能无憾地倒下。
3.贾宝玉说过: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由此可见,女人是感性的,男人是理性的。而一位理性的男人,可以在图纸上画出精密的规划,可以使卫星上天,但他达观的心灵是无法享有真正的狂欢节。青梅煮酒似乎是男性世界里的专利,但男人潜意识里是怕醉的——正如在行动中畏惧失败。男人是骄傲且勇敢的,这便构成对周围对手的藐视;但他依然对可能的失败诚惶诚恐,因为失败本身才是他惟一的天敌。一位连庆功酒都不敢提前痛饮、对欢乐都不敢预支的男人是谨慎的,也是悲哀的。我为男人的理智而遗憾——从他成熟的那一瞬间开始。
其实男人天生并不是这样的。那陶醉于青梅竹马游戏的拖鼻涕的小小“新郎官”,正举行着最早的关于爱情的狂欢节——毫无疑问他是节日的主人。而一位小心翼翼用火绳引燃爆竹的顽皮孩子,他双手掩耳所感应到的快乐,不亚于火箭专家试放一颗新卫星的成功感。可见欢乐本身是没有衡量标准的,欢乐就是欢乐。为什么摸着石头过河的审慎的男人只相信路标而不相信内心的罗盘呢?只追逐胜利而不敢拥抱失败,只注重结果却偏废了更加本质的过程呢?为什么不敢在胜负未卜之际就挽起裤腿、提着鞋子尽情地投身于激流之中,把盲目的冲动也视若一次洗礼、一次物我皆忘的泼水节呢?
男人啊男人,全副武装,却从来不敢给自己放假。即使在法定的礼拜天,他也枕戈待旦。这注定了男人与节日无缘——“解甲归田”的节日,遥遥无期。男人啊男人,活得累,最终不知轻松为何物了。
所谓的狂欢节,是人类生活中带有乌托邦性质的精神解放,是阡陌交错中的小小憩园。很明显在这美酒飘香、笙歌处处的日子里,欢乐作为手段而又构成目的本身。酒神的节日,葡萄与星辰的节日,不以成败论英雄的日子。夜光杯的节日,泡沫的节日,把人类从岗位上解放出来,把心灵从教条里面解放出来,把时间从钟表的桎梏里解放出来……
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上的男人活得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明白了。
所以我要说,男人没有真正的狂欢节。
即使有的话,他也是邀请来的客人,而不是节日的主人。
4.世道发展到如今的地步真不容易:物质不灭,而精神老朽。昔日以缪斯使者自诩的诗人,也演变为一种带有喜剧色彩的头衔,在市声尘嚣中更显得苍白虚弱。交际场上介绍谁是诗人,就跟夸谁是劳模似的,公然揭露他是众人中的异类,酒席之间便多了一份善意的笑料。每逢此情此景,我便下意识地摆手推辞,声明自己年少时虽曾给缪斯拎过行李,但业已退役——仿佛光荣过一回的样子。免得圆桌上的同僚们纷纷敬酒,兴高采烈地请求你即席赋诗什么的,其实满腹生意经的他们,恐怕还闹不清诗和对联的区别。在作协举办的联谊活动中,确曾有某位企业家谦逊地向我提过类似的问题。
旧社会好男不当兵,为几个铜板的军饷不值得扛枪当炮灰。新时代好男不写诗,没那个闲工夫风花雪月、斟词酌句,腰间的BP机一响,准保把云里雾里的缪斯女神吓一激灵。现代社会衡量男人伟大与否的标准很简单:浑身名牌、出门打的、言必钢材石油……骑驴吟诗、青灯黄卷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写诗是女人的事,让女人去写诗吧!任重道远的男人要赚钱。遗憾的是现在的女人比男人更实际,纤纤玉指不爱捉笔——眉笔除外。全中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李清照来。在珠光宝气的富翁、富婆想象中,写诗是那些穷男人或灰姑娘做的事情。
我是穷男人,我写诗,很多时候是写给自己看的——这一切都符合上面的推理。我白天上班,尽量隐蔽身份、尽量抛弃书生气,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晚上我关起门来写诗,像印制《挺进报》的地下工作者。诗是与我生命同在的秘密。不知李白若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会有怎样的感触,还能放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吗?他注定出入不了星级饭店,恐怕只能躲在街头巷尾的末流小酒馆里弹铗当歌:食无鱼,出无车,不如归去兮……哦,华丽的家族,孤独的诗人!
“啊,您是位诗人!”
“别这样。你这不是变着法子骂我吗?你才写诗呢。”
王朔小说里可能出现过类似的笑话。在饮食男女心目中,诗人是指那种疯疯颠颠、面对祖国大好河山“啊”一声的人,那种只喝得起黄酒、逮谁教谁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写的人,那种永远在10米以外爱一位女孩、写情书却不敢寄的人,那种不会办公司、却组织文学社的人,落伍的那种人。
和我在一幢楼里上班的诗评家唐晓渡,写过一篇《快乐的恐龙》来比喻诗人在现代社会里的命运。恐龙,一种无法适应环境变迁而被淘汰的史前动物,一种眼睛善良、步伐迟缓而缺乏攻击性的食草动物,一种在自我的境地里至死保持乐观的动物,在物竞天择的大自然面前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的呢?晓渡是深沉且睿智的,他自画像似的描述令我感悟到诗人在这个时代里的悲壮与委屈以及诗人人格力量的伟大。我和所有尚困守围城的世纪末的诗人们一起虔诚祈祷:“给我顶住!愿诗人这个美好的代称,不至于像恐龙一样从这座星球上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