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果不认识保尔,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平凡的英雄。是的,我在这里要说说那个名叫保尔·柯察金的人。
人类的历史是习惯于把英雄神化的,常常以膜拜的颂词寄托英雄以某种超人的魅力。英雄这个概念也就附加着五颜六色的光环,在舞台布景的衬托下简直成为半神式的人物。我的一生是深受英雄主义熏陶的,在那负笈远游于祖国各个省份的青春岁月,我也经历过一个崇拜英雄、模仿英雄的阶段,我甚至把自己设想成某一部书里的主人公,听任风的手指翻阅血气方刚的篇章。当青春的冲动如暴风骤雨闪逝于草原尽头,手上只剩下一柄孤独的马鞭作为往事的信物,我开始倾向于寻觅一顶月朗星稀的帐篷驻扎下来,借助一灯如豆重读保尔、重读年轻时的山盟海誓——这才发现豪言壮语不过是青春的误会,剔除油墨与锡箔的包装,英雄也很平凡,英雄甚至很有人情味。钢铁并不天生就是钢铁,它也经历过千锤百炼的过程,才逐渐排除自身的懦弱、盲目乃至蒙昧。平凡的英雄才是真实的英雄,也才是伟大的英雄。
保尔没有贵族的血统,保尔命中注定是个苦孩子。他曾经在煤渣堆上打吨,在小学校的雕花栅栏外面羡慕别人手中的课本,他也曾经在现实的铜墙铁壁之间撞得鼻青脸肿。当他头戴八角帽、手持军刀驱逐着命运的坐骑,在枪林弹雨中以血肉之躯冲撞冷酷的堡垒,也曾中弹倒下。保尔也曾经是落马的英雄。当然,他支撑着坚强的骨骼爬起来了。保尔提携着一贫如洗的背囊步行在和平时期的祖国大地上,他不需要任何装饰品,依然保持着英雄的本色。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上,英雄的旁证并不仅仅是佩刀、勋章、金杯或奖状。
一位英雄的成长过程无疑是一场自我的战争,是不动声色的外表掩饰下的电闪雷鸣。他一次次地抵抗着外界困难的磨砺以及命运中的不幸遭遇,同时以顽强的毅力制服着自身性格中的矛盾冲突,制服着内心的怯懦、悲观乃至对自身的怀疑。所以,丰功伟绩并不是衡量英雄的惟一标准,英雄首先应该是意志的凯旋者、性格的成功者以及命运的胜利者。不要把保尔在惊涛拍岸的黑夜海边的那一段著名的独白镶嵌成隆重的人生格言,如果你把保尔当作一位平凡的男人,把那段话当作一位男人饱经沧桑、蓦然回首之际的喃喃自语,或许更能感悟到那份返朴归真的境界。就像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拼搏一生后只打捞得一副硕大的鱼骨弃舟登岸,但谁也不敢批判他是失败者,因为层出不穷的惊涛骇浪如同纤绳勒出的伤口一般,全刻画在他深奥的记忆里了……
此时此刻,那个叫保尔的男人在我眼前来回走动着,没穿制服,没有军衔,没说任何豪言壮语。他目光平视着前方,他双手插在清贫的衣兜里,因为他还要继续埋头赶路,他甚至没多想自己是谁,他选择这条道路并不是为了赢得别人的模仿。现在,他已经走过颓败的教堂、监狱的铁丝网,走过篝火熊熊的宿营地以及当年滚鞍落马的那片古战场,他走过冬妮娅的爱情、走过失败、走过前线又走过炊烟袅袅的后方;他走过鲜花、镁光灯、空无一人的军区医院……他又来到了那段冰天雪地中未铺设完的铁路,他披上工人的坎肩就扛运沉重的枕木,他满面尘灰地重逢了已成为贵妇人的珠光宝气的冬妮娅。“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在冬妮娅眼中,衣衫褴褛的保尔是落魄的,然而她无法想象,那些苦难的铁锤与炉火,对于一位男人来说已铸成内心的黄金。
保尔不屑于答辩就扛着铁锹转身离去,他在密集的人群中铲着积雪,他没有想到,他将成为人群中的英雄。而他参加修筑的那条英雄主义的铁路,将横穿西伯利亚大平原,横穿战争与和平,横穿一部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史诗,出现在我这个中国男人的身旁。我手握的蘸水钢笔,刺穿纸张,刺穿他那个辉煌年代的鹅毛大雪……
我热爱保尔,因为他是现实之中的英雄,是在失败与苦难之中行走着的英雄。他倒下了,他爬起来;他又倒下了,他再一次爬起来……他永远是一位步行的英雄,前进的英雄。钢铁的来历非同寻常——凝视着保尔逆风而行的背影,我恍然大悟。
2.牛虹对于现在这一代青年已是陌生而遥远的话题了,我们那时候是把牛虻当作理想中的英雄的,甚至他脸部那长长的伤疤,都是为了衬托某种男性的力度与美感而存在的。
牛虻是痛苦的,虽然我们不见得真正理解他的痛苦。我们只知道当他还叫做亚瑟的时候,曾经幼稚地走进礼拜堂。在遭受到现实的欺骗之后,他砸碎了往昔所虔敬的伪善的十字架,流亡到南美,希望把亚瑟这个令其悔恨、自卑的名字从记忆中抹去。
暴风骤雨的13年,返回林涛阵阵的意大利山地的已是一位绰号牛虻的神秘男人,以一个革命者的身份展开了辉煌的抗争……
少年时代,我随父母下放到长江下游一座荒凉的农场,在熏人的煤油灯下陆续读完了这部书。在灵魂的刺痛之中,我的血一点点热起来,渴望追随那受伤的鹰一样的背影承担更为强暴的风雨洗礼。后来在清扫后的冬夜麦场上,我披着破旧的棉大衣和吴语侬腔的乡亲们一起观看了县里电影队放映的同名影片。当那位脸上横陈着刀疤、一瘸一拐地在崎岖山路上跋涉的坚毅男人出现的时候,我从内心里呼唤出“牛虻”这个名字,我甚至能背诵出原书中的描述:你看他那下唇的线条。那就可以看出他是这样一种性格:觉得痛苦就是痛苦,错误就是错误,这样的人是这个世界所不容的。
这注定了英雄将与悲剧联接在一起,但即使山崩地裂的悲剧也无法磨灭英雄本色。我永远都忘怀不了牛虻被捕后在狱中给青梅竹马的琼玛所写的遗书:“明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要被枪毙了……我将怀着轻松的心情走到院子里去,好像一个小学生放假回家一般。我已经尽了我工作的本分,这次死刑的判决,就是我已经彻底尽职的证明。他们要杀我,是因为他们害怕我:一个人能够这样,还能再有什么别的心愿呢?”当然牛虻还是有一个额外的小小心愿,那就是要在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让琼玛明白,“我是爱你的,当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穿着一件花格子布的罩衫、围着一个皱缩不平的胸褡、背上拖着一条小辫子的时候,我已经爱上你了,我现在也还爱着你……别了,亲爱的。”这简直不是在死神的阴影压迫下涂写的遗书,而是寄给一个美丽世界的情书,牛虻在命运所安排的刑场上微笑着倒下了,但他那滚烫的呼吸仍然在字里行间萦回,这是置身于世俗河流的我们所无法理解的怎样一种爱啊!
牛虻遗书的末尾没有签名,只写着他和琼玛小时候坐在草地上一起念过的一首小诗:“不论我活着,或是我死掉,我都是一只快乐的飞虻!”我曾经把它抄录在日记簿的扉页,这么多年来,这首小诗伴随我的心灵一道成长。它已成为我生命中的钙质。这部书还使我认识到:生命的痛苦本身并不可怕,因为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生命无法超脱的痛苦。无论在风中、在雨里,做一只快乐的飞虻都是值得自豪的——哪怕以最渺茫的光、最微弱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