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的雨为什么笼罩着淡淡的忧伤?它的情绪化很容易感染我。故园的天气也就是游子的心情。我耸起米黄色风衣的高领、戴着墨镜出现在只停靠10分钟的小火车站,和锈迹斑驳的广告牌、口音熟稔的摊贩擦肩而过,究竟怕谁辨认出我——雨还是人?故园的雨覆盖了麦草垛、打谷场和门扉虚掩的旧房子,这和我在外省高速公路上、在远处灯红酒绿的城市所遭遇的,仿佛不是同一场雨——它表现为一种隐晦的提醒,叩击着游子的耳膜。这是一场时间的雨,我是雨中的落伍者。
你是从哪里出发的,又将返回哪里?你是谁?谁能为你证明?故园的雨简直是从车站的剪票口开始下起的,在车票的伤口里下着,在我与你之间——在世界的伤口里下着。疼痛的雨。在充满拷问意味的雨声中,我没有资格打伞,如果打伞的话就是雨的逃兵。就让肉体作为灵魂的雨具,就让世界作为我们大家的雨具——在它的翘檐下鸟儿一样躲闪,哦,我在故园避雨,我在雨中躲避着你。
这是一场属于我的前半生的雨,30年之后,又不期而遇。它溅湿了我风尘仆仆的衣襟,我的泪水又溅湿了故园的衣襟。被偷换概念的雨,被汽笛、怪亮的铁轨乃至在纸上滑动的蘸水钢笔所注释的雨,使我的血脉涨潮了,冲决文字的堤坝——对于在无人的墙脚迅速弹落灯火混浊的泪珠的游子而言,还乡无异于一次艰难的偷渡,佯装的笑脸是电影院门口过期而褪色的海报。故园的雨,祖国版图上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的雨,悄悄地下着,悄悄地下着——一场汉语辞典里的雨,唐宋元明清的雨!我是爱你的,泪水就是证明、疼痛就是证明。甚至遗忘也可用来为记忆的证明:遗忘的剪刀,删节了废弃的口令、标语乃至争执,把记忆剪辑出最忠实的阴影——哦,粗线条的记忆,粗线条的雨。我脸上的皱纹如同故园的阡陌,就是这样产生的。被剥削的年龄,被时间埋下引线与伏笔的伤口,是雨中无法隐瞒的事实。笼罩在故园上空的永远的雨,感伤主义的雨,我长途旅行中的隐形伙伴。在我与你之间,世界是宁静又喧嚣的,疼痛是无法模仿的——雨只能伪造爱情的现场;只能虚构少年的心情。
说看方言的雨,俗俚的雨,语气呈薄荷型的清凉的雨——终于又充斥在我的耳畔。一会儿像催眠,一会儿又像提醒我漫步的身体、我狂奔的心,是雨中的牵线木偶。我究竟要努力挣脱谁:雨还是人?自己还是世界?谁在冥冥之中控制着这一切?一场微型的雨、微型的风暴,远道而来,在我和平的台灯下闪烁,在纸上闪烁,在异乡守望者的指尖与塔上,闪闪烁烁——我怀旧的诗篇,我席卷祖国版图而又无人知晓的还乡梦,就是这样诞生的。
于是我耸起米黄色风衣的高领、戴着墨镜、紧闭双唇,影子一样出现在故乡饱经沧桑的月台上,出现在摊贩、民工、流浪艺人、妇女与儿童中间。我逐渐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辨认出了自己。只是无法证明:这究竟是我本身,还是我的影子?这是一座只停靠10分钟的小火车站,我却整整耽搁了30年。30年的雨,接近于一生的雨,口音的雨,血型的雨,下个不停,我在雨中长生不老,我在雨中不堪一击。故园的雨哟,赋予我名字与性格的雨——一场身体内部的雨,就像昏暗罩里揭竿而起的烛芯一样,使世界获得了反光。世界的反光就是我们生存的意义。
故园的雨哟,离别与重逢的消息。我雨中的故园哟,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