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亮使我学会幻想。我性格中的敏感、浪漫以及最终成为一个诗人,都是月亮教育的结果。在月光下我的灵魂像羽毛一样轻松,呈现悬浮的状态。所以诗人的灵感大多是在夜间产生的,正如潮汐、露水乃至与爱情有关的梦境。月亮兑现了我存在的价值。
2.就像吝啬鬼在公共汽车上总是紧紧地捂住钱包,在美人面前我颤抖的手下意识地蒙住疼痛的心口——爱情已是我的最后一笔财富了。
3.在孤独的台灯下写作,周围都是黑暗。这巴掌大的光晕所照亮的范围,就是世界,我的世界——或者说是世界的核心。我沸腾的脑海,是属于全世界的灯泡。
4.居民楼里偶然发生的停电事件,使乏味而世俗的日常生活也带有戏剧性。隔壁的一对情侣就像中断了表演一样停止了争吵,不约而同地开始寻找最重要的道具:一支被遗忘的蜡烛。
5.对于没有国籍的吉普赛人而言,流浪是一种命运。他们不是选择了流浪,而是在谦恭地服从着流浪——这是有区别的。所以这个世界上的流浪汉有两种:先天的与后天的。天生的流浪汉拥有不亚于贵族的血统。
6.真正的隐士是没有名字的。他们只生活在自己的内心——并且拒绝透露在黑暗中维持思考与呼吸的秘密。我们只能把它当作一门接近于失传、而且无法模仿的技艺。
7.我们这座城市里废弃的钟鼓楼,在守候一双懂得倾听它的沉默的耳朵。这是它对时间最大的奢望了。
8.我不知道究竟是眼睛帮助我看见星空,还是星空帮助我看见星空:它们是如此明亮、高贵、不容忽视,即使是一个厌世者,也无法从它的面前绕过……盲人的脑海中,也会存留着前世对星空的记忆。
9.闻一多曾走进20年代北平某首饰作坊,为自己的诗歌订制一副格律的镣铐。
10.孩子吐露的真理,带有童话的性质。而老人的傲慢与偏见,却容易给人以寓言的错觉。也许我们的社会缺乏用以考验的炉火与铁砧。
11.春天最初是通过鸟类的发音抵达的。即使记录下来,它也只是一种拼音,而不是文字。
12.普希金的羽毛笔,蘸满俄罗斯的泪水。这特殊的书写工具,一定程度上也造就了他诗歌的魅力。在阅读时我的皮肤有被接触的感觉。
13.我偏颇地把爱情视作医学里未曾记载的病例。但一个不曾谈过恋爱的人,就像一个不会生病的神一样可怕。
14.著名的河流总是首先从地理课本里流过,然后才真实地来到我们身边。
15.当我们赞美英雄的时候,已经把自己放在不平等的地位了。这种心理,只有在路遇乞丐的时候才得到抵消。
16.不论在东方抑或西方,饮食都是一种文化。譬如《圣经》中出现的“最后的晚餐”——使饮食成为离宗教最近的事物。只是耶酥的菜谱,早已经失传了。
17.大地的嘴唇贴着封条。我们只能间接地通过历史了解它所保留的那些秘密——这种徒劳的挖掘,或许比把它完全公开更有意义。我永远带着考古队员的感情,热爱大地的神秘。
18.葡萄被来自它内部的灯光照亮,就像凝固的水滴。我伸手采摘,指尖随即被照亮。我把它含在口中,它又照亮了我的口腔——我咀嚼着的是光明的汁液,如同出炉的铁水……
19.梦游者手持一份并不存在的地图,与路人擦肩而过。他认定的路线,可以比我们的生活更富于诗意。
20.10年前的中原农村,一群超低空飞行的鸟,贴着我发麻的头皮掠过。它们遗失的叫声,至今仍在我蛛网密布的耳朵眼里筑巢……这反复上演的画面,就是恐惧的滋味。
21.如果谁能借助神力把海洋像书卷一样掀开,就能阅读到印刷在波浪背面的那些文字。
22.我尽可能地模仿一艘语气生硬的破冰船,深入你寒冷的梦境。你的呻吟是冰块坼裂的声音。甚至梦中你都在拒绝呀——我逆流而上的肩膀充分体会到来自一个荒凉的世纪的阻力……
23.巴尔札克的《人间喜剧》里,陈列着另一座巴黎。一座过时的城市,灯火通明。就像一艘停泊在隐秘的港埠的退役军舰。
24.我只有在走进肃穆的教堂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客人。神在一种气氛中显灵。
25.我相信:野生动物身上比人类驯养的动物要多几分神性,而且更富于原始的美感。野性即来自于神的照耀。一旦它与神疏远了,原先拥有的光亮就会逐渐消失,如同被隔绝了空气的烛焰逐渐黯淡……
26.每当我搬一次家,灵魂总需要更为漫长的适应过程:要么它误以为自己是新居的客人,要么它会下意识地返回远处那幢已不属于自己的老式建筑……
27.相信天堂的人是有福的。即使是在现实中,他们也额外拥有了一套幻想的别墅。
28.对于梵高割掉的耳朵,即使海水的声音,也是血液的声音,鲜红的声音。女作家陈染的小说中有如下一段话:“我不爱长着这只耳朵的怪人,我只爱这只纯粹的追求死亡和燃烧的怪耳朵,我愿做这一只耳朵的永远的遗孀。”在世界眼中,梵高疯了。但在这只耳朵的听觉中,世界疯了。
29.当人类开始为自己的存在而苦恼,哲学家就皱着眉头诞生了。或者说,皱着眉头的哲学家形象就诞生了——多么沉重呀,他们的眉峰承担着整个人类的苦恼……所以我总是以同情的态度看待史书里记载的那些哲学家的名字:苏格拉底、柏拉图、孔子……
30.电影院总把观众安排在黑暗中——这要么是给他们输入某种冒险意识,要么则是给予某种安全感。所有阴影中面目模糊的观众,都是剧情之外的匿名者。
31.时间是呈旋梯状上升的。死亡是我们最终失足踩空的一级楼梯——每个人都将惊叫着坠落……在这场时间的游戏中,搭救者不会出现。
32.荷马史诗里的奥德修斯是文学中最早出现的旅行家(而且他经历的是还乡的旅行)。然后才有了浮士德、唐·吉诃德、马可·波罗与徐霞客……我把盲诗人荷马的这一部名著看作古典主义的游记。
33.在旅行中,世界呈扇面状展开,我作为惟一的检阅者而存在。一旦旅行结束,它在我的背影中像折扇一样合拢。这就是世界自身所具备的弹性。
34.栩栩如生的雕像是我们这座城市里的额外居民,他们仿佛因为疏忽而遗忘了怎样呼吸……
35.在我们血管的上游,有一座看不见的发电站。
36.音乐让人敏感。它仿佛浓缩了整个人类的历史和我们的一生——即使是最简短的一个乐章,也常常令我无法承受。听众灰暗的身世与豪华的音乐之间隔着一层单薄的耳膜。与其说我在倾听它,莫如说它在敲打着我……
37.总是忘不掉一部外国小说的书名:《更多的人死于心碎》。那些心碎的死者,有怎样的特征?我估计他们面部笼罩着比常人更为安祥的表情……
38.我不愿目睹郊区采石场的画面。那火山口般深陷的大坑以及森严的氛围,仿佛要给一位巨人举行安葬的仪式。
39.我喜欢在大大小小的纸片或拆散的笔记簿上信手涂抹。让风来成为这一切的装订线,并担任第一读者:掀开哪页读哪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