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尾随太爷在浦东老街落脚时,老街不远处只是一片海岸滩涂。
浦东四面环水: 西枕黄浦江,东边临大海;左右逢源的南北是钱塘江和长江。
长江,发源于万里开外唐古拉山主峰格拉丹东雪山,从世界屋脊之巅,穿峡走谷,每年,夹带数以万亿吨计泥沙,浩浩荡荡奔腾直泻。
东海口,江水泥沙受到来自大海包括南线钱塘江的合围,江水继续渗透入海,泥沙迎头受到海潮江水的顽强阻击,长年累月沉淀堆积,在长江以南,黄浦江东岸,形成一块与时俱进的滩涂陆地,人们相当务实地称之为——浦东。
早在唐宋年间,浦东逐渐成陆。
距今相当长的某个历史时点,几个或者是一伙如同后来我家太爷式逃荒要饭的苦难百姓,在老家无法生存,无奈背井离乡,偶然涉足了这块荒无人烟、弥漫海水咸腥味的浦东处女地。
前去茫茫一片大海,后退早已没有生存的立锥之地,于是,只得选择驻足,或是垦荒种植,或是升火煮盐,只要可能,甚至未必可能,仍然值得一试的任何谋生手段都不被放弃,所作所为,只是依赖浦东大地的自然资源,围绕养家糊口的人生目的。
这就是浦东地面上的首批移民,也被认为是浦东先行的拓荒者,他们及其子孙后代,成了浦东所谓的原住民。
据说,老街所在地不远处一灶的灶,是当年沿海布置煮盐的锅灶。由此一路下去,还有二灶、三灶直至八灶。八灶,就是后来浦东川沙县城所在地的城厢镇一带,那里也是我小时候的外婆家。
与锅灶衔接的是场和团。筑堤蓄水、摊灰晒盐称之场,这是新场、绵场地名的来历;咸灰成卤、运卤入围谓之团,成为大团、二团称呼的渊源。
随着盐业的发展,人们开凿了运盐河道,取名咸塘。想当年,众多盐船在河道穿梭往来,连空气都透出盐味,何况河水。
老街并不以文化见著,但似乎并不缺乏相关智慧,能够把一灶、咸塘这些地名呼唤得如此中肯、贴切。
随着海水东渐,盐业迁徙,盐船日见稀疏,河水渐渐回归原本的自己,只是,一灶和咸塘的类似呼唤,被长期沿袭保持了下来。
盐,本是大自然的恩赐,一旦成为人民生活之必需,难免给为官者营造出巨大的利益机会,于是,盐业通常成为官业。
为了便于盐业自肥,朝廷选择某个合适时机,在老街设立了盐业管理机构。
其实,讲管理只是号称,主要是现场监督,便利抽税。只是,不管策划者当初的主观意图如何,客观上助推老街从浦东诸多乡镇中脱颖而出。
整条老街就此位列浦东乡镇之首,再没有任何乡镇可以与之匹敌,所谓浦东十八镇,老街数第一。
老街逐渐归于沉寂,只是在20世纪某个时段。倒也并非后人无能,随着海水东渐,盐业繁荣不再,官方设立的抽税机构形同虚设,很快就销声匿迹。无论从宏观历史视角,还是纯粹技术层面看,浦东都要面对一个审时度势重新定位的现实。
20世纪末,以IT信息技术革命为标志,人类社会拉开了从资源型社会向资源—智慧型社会过渡的大幕,作为积极响应,浦东以自身独特的区位特点及资源环境优势,理所当然地被推向时代潮流的最前沿。
在这个意义上,早前浦东老街的阶段性寂落,属于螺旋式迂回历史进程中的一段小小插曲。
爷爷说,太爷当年坚持认为,无论是直接投身盐业,还是衍生的服务形式,都是很好的活路选择,至少,比在老家种地有把握。
其实,从未同盐业及其相关产业交手过招,始终是农民身份的太爷还是过于乐观,至少,把盐业及其延伸产业的谋生之道,想象得过于简单。
爷爷说,很多事情,是太爷去盐场实际打工,深入其间较长一个时期,才逐渐透明的。
盐业谋生有多不易,当年浦东地面广为流传的《盐民十头歌》,多少透露点信息。
歌词是: 前世不修,生在海滩头;屁股里夹竹头,东头跑到西头;豆腐干样被头,盖中间遮不住两头;吃饭用钵头,青菜加草头,拌来拌去没吃头,烟火熏烤,一年忙到头,有女不嫁海滩头。
爷爷对我说,太爷识字,这在当年众多盐工中十分稀罕。
太爷深受盐场高层管理者赏识,进盐场没多久,被提拔为屋里抄写跑腿差事,算是成功跻身管理层。照理,太爷应知恩图报才对,但是,太爷感觉,盐工的活路其实比歌谣所唱更窄,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打工,自己勉强混个半饥不饱,假如独自一人也罢了,拖家带口根本无法对付。
太爷相当愤愤不平起来,当年老家存活困难,主要是因为天灾,祖祖辈辈的农民基本是被动地靠天吃饭,天老爷的事情谁都无法作主,他老人家一旦确实不给面子,时不时弄出点水灾旱情动静,就是百般无奈,也得承受。
现在,好不容易迁徙浦东,原本以为无论是地理位置、气候环境甚至包括人文各个方面的资源条件,都接近相对宽松的生活出路,想不到原本属于天时地利的盐场谋生,人和独缺,以至于打工出力者温饱都糊弄不过去。
物不平则鸣,太爷利用自己管理者身份的有利条件,上下奔走,呼号呐喊起来。
有所觉悟的太爷被潜伏在盐场的共产党地下组织看中,发展成为其中一员。
1930年,为配合六省农民武装暴动,当地也组织起来,以浦东盐场工人为主,还有周边饱受地主老财欺压的农民积极呼应。其时,已经升任为中共浦东县委委员的太爷,被指派为两个暴动大队之一,第一大队的副大队长。
参与暴动的人数不少,盐场加上农民千余众,只是武器家什不行,一共才几支三号驳壳枪,数十发子弹。参与者基本以扁担、棍棒、锄头、铁搭等盐、农两业的劳动工具为主,少量用于民间习武的长矛和大刀,相比之下,已经属于比较先进的武力配备。
暴动是8月9日晚上发动的。
两支队伍分头合围,先后捣毁了当地若干处警察哨所,打死七名警察,活捉一个,另有好几十人落荒逃跑了。
声势浩大的暴动队伍趁势包抄了当地叶、朱两个大地主家,惩办首恶,将罚没的粮草浮财悉数分给当地贫困民众。
第二天上午,叶家祠堂举行庆祝起义成功群众大会,公开宣布成立浦东苏维埃临时政府,组建了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二军第一师,太爷出任参谋长。
当天中午,反动派的浦东警备二师出动两个正规团前来清剿,由于力量对比过于悬殊,为了避免参与暴动的一般群众的无谓伤亡,起义指挥部决定,疏散绝大部分没有兵器的群众,仅仅保留几十名中坚分子。
与优势进剿敌人的周旋一直坚持到14日,由于迟迟得不到上级省委的明确指示,敌众我寡,为了留得青山,保存革命火种,太爷等最后一批骨干分子将武器藏匿起来,化装成普通百姓陆续撤离。
不能简单说武装暴动归于失败。
收获之一是,包括太爷在内的几十名骨干分子,后来成为长期活跃在江浙沪一带共产党武装的中坚力量。还有,通过此次武装暴动,极大威慑了浦东地面上的地主老财,大规模的群众武装暴动,让一些为富不仁者相当震撼,多少明白了众怒难犯的常规道理,一旦老百姓被逼无奈,哪怕是鱼死网破铤而走险奋起反抗,未必不是某种自身生存困境的摆脱方式。一时,投鼠忌器,包括太爷原本打工的盐场在内,当地普通老百姓的生存矛盾,程度不同地有所缓解。
撤离浦东寻找组织时,太爷无法将时年十三四岁的爷爷带在身边,独自留在家里也担心反动派报复。考虑到王家香火持续,也为了革命事业后继有人,就将爷爷送进了老街附近的青龙道观。
爷爷说,也不一定道观住持者倾向革命,既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人危难之际出手相助,也属于出家人的常规慈善行为。
从此,太爷一去不回杳无音信,父子两人天各一方竟成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