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子誉的到来在救济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这次随行赈灾的医官全都慕名而来,将寒子誉围了个三四五天,恨不得要将以往积攒的疑难杂症通通倒出来求解一番。好在有个资格高的刘医官在,将大小医官们训了个遍,教他们分清轻重缓急,如今是最重要的是将瘟疫应对过去,其他的事以后再论,总算是将这场神医热平息了下去。
不过,还有比神医的外援更让整个上元郡都欢呼雀跃的事情。
如果说寒子誉是让瘟疫的治疗不再有医术上的难题,那么冷秋就是让整个赈灾过程有了充足的后续保障。自然,以冷管家的高冷范儿,他是不会在人前邀功请赏的,这里面的道道都是裴季透露的。
其实,在我进宫面圣时,冷秋就已经命人快马送信去边关,将京都发生的事情告知了苏墨,自己则前往米粮充裕之地先行找粮商商谈购置赈灾粮的事宜。等事情谈妥以后,苏墨向圣上请求从军饷中动用一部分先行赈灾的信也到了圣上手中。结果便是圣上即刻允了,拨了十万两由裴季主动领命发往上元郡。当然,这期间裴季早与冷秋通过气,用这十万两按冷秋商谈的价格购置了充足的粮食和药材,否则再按照上元郡这坐地起价的粮价,再有两个十万两也不够花用的。整个安排行云流水,各番考虑不可谓不周全,愣是能让我憋着满肚子气却发不出来,敢情我活生生就受了这大半个月的生理以及心理上的煎熬,人家却早已把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就是不告诉我。这实在让人恨得牙根痒痒,可毕竟人家的确帮自己解决了个**烦,总不能理直气壮的兴师问罪。这憋屈不想受也得受了!
“啪!”
我将手中的研杵一扔,扯着嘴角道:“裴大人,我脸上是开花了还是结果了?怎么就惹得你频频盯着我看呢?”
裴季赶忙从药炉子边跑过来,赔笑道:“夫人,息怒息怒!下官只是看夫人这几日脸色不太好,所以关心一下……还有就是……哎,就是关于请苏将军出面置办赈灾粮饷的事下官先前确不知情,等夫人走了之后冷兄才来找下官……”
我重新拾起研杵将钵中的药材研磨的吱吱作响,皮笑肉不笑道:“哟,大半个月不见,你和冷大管家都开始称兄道弟啦?”
裴季苦笑一声:“这……这……”,正当他一脸苦相正不知所措时,眼神无意间掠到门外,顿时如看见救星般,急忙喊道:“冷兄留步!”
我低头继续着手中的活计,只装作没听见没看到。裴季却已然拉了冷秋到我面前道:“还请冷兄为我说几句话,我绝对没有要故意隐瞒夫人的意思啊!”
冷秋看了我一眼,眉头微蹙:“我没想到圣上会让你即刻出发赈灾,很多事没有来得及与你商量,并不是要故意隐瞒你。”
裴季在一旁直点头:“是啊是啊!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哪敢怪罪你们?你们可是整个上元郡的救命恩人,我谢恩还来不及呢!”
裴季还想解释,冷秋却微微颔首:“夫人明白就好。”接着对裴季道:“裴大人,别忘了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办。”说完便径直走了,裴季看看我又看看冷秋远走的背影,终是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我不停的研磨手中的研杵,直到翠翘过来叫道:“小姐,这药碾的太碎就不能用啦!”
我低头看了看被钵中碾压成粉的药材,恨恨道:“我碾的不是药材,是一个混蛋!”
闷气生归生,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冷秋以及裴季的安排下,上元郡的灾患已基本解除,瘟疫的防治也在寒子誉的控制下渐入佳势,再过不久,这次赈灾任务就可以完美落幕了。如今,在整个上元郡最受待见的就是裴季一行人,连向来摆着一副阴沉脸色的李茂源也是笑脸相迎,反倒我这个赈灾使臣像是个多余的角色。
由于陈县的救灾情况良好,我几日前便搬回了郡府居住,除了有时帮忙处理下急需的药材,空闲下来的时间便和翠翘在郡内东逛西逛,美其名曰巡视。
这日我和翠翘扮作男子出门,迎面碰到了苏培盛,正要向他打招呼,他却径直掠过我们疾步走了。
我摸了摸下巴,心中有了一丝明亮,看着苏培盛的背影道:“这苏大人神情戚戚脚步慌张,莫非遇到了什么麻烦?”
身后有人哈哈大笑:“夫人不愧为神测啊!”
我回头一看,便见裴季乐呵呵的朝我走来,他环顾了一眼空荡无人的四周,近前压低了声音:“不知夫人可曾听闻过有关上元郡有人暗中哄抬粮价,从中大肆谋利赈灾官银的风声?”
我将眼皮一抬,看着裴季眼中流露出的期翼,牵了一下嘴角:“我的境况想必裴大人也清楚,不过空有一个头衔,这次赈灾也没什么作为,能在陈县帮忙打个下手回头不至于没法向圣上交代,也是费了一番气力的,哪还能打听到这些?”
裴季弯了弯眼角,现出两条笑纹:“下官哪敢劳烦夫人去打听这些事,我这不是跟夫人提前通个气,免得……”,裴季抬手蹭了蹭鼻梁,讪笑着没有往下说。
我心里一乐,这裴季还惦念着找法向我赔罪呢。心下略有了计较,便也凑近了低声道:“莫非裴大人此行除了赈灾还另有圣命在身?”
裴季见我露了好脸色,加深了眼角的弯度:“圣命谈不上,不过是冷兄给我提了个醒,虽说圣上瞧了苏将军的面子加拨了赈灾款项,可圣上的心毕竟还是牵挂着边关战事,回京之后必然责问赈灾银的用项……下官相信夫人定也能觉察出第一笔赈灾银的用项中藏着些许猫腻。”
我笑了笑没说话,裴季接着道:“下官听闻夫人刚到郡府时,曾遇上陈县灾民聚众闹事,却苦于掣肘未能出府查看,不知其中可有下文?”
我挑了挑眉,尽管被提起这段受制于人的事心里不大痛快,但也如实道:“我在陈县留意过那些灾民的动向,可自从那次闹事后再无消息,不过凭着裴大人如今在上元郡的功劳,打听这些事想必不是难事。”
裴季用手蹭了蹭鼻梁,讪道:“下官虽说行事比夫人方便些,但有些事还得请夫人出马。”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虽然天气愈发寒凉,但整个上元郡却愈发生机勃勃,大小街道上渐渐复了往日的热闹,不少商贩货郎又重新活跃在街头里弄,只一处不仅不见松快,较之以往,反而充斥在更加紧张的氛围中。
翠翘帮我掸了掸落在身上的奶糕屑,不解道:“这府内近日愈发奇怪了,丫鬟小厮们做事谨谨慎慎,大气不敢出闲话不敢说,我看倒是比闹灾的时候还要憋闷。”
我勾起唇角,略微加快了些步伐,翠翘紧跟着道:“小姐也是奇怪,怎么突然就巴结起李大人来了?自从来了这上元郡,这李大人哪一处不和我们作对?小姐你也向来不去理睬他,今儿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买了蒸奶糕,竟然还顺带了一份送给李大人,留给秋叔做个人情多好。”
我看了看翠翘手中腾腾冒着热气的八角蒸笼,纠正道:“这可是专程起早给李大人买的,不过顺便满足了一下我们自个儿,再说不是带了两份嘛,回头送一份给他好了。”
翠翘张大了嘴巴,瞪着双眼道:“小姐你这一路赶一路吃的,这份蒸奶糕都吃没了一半了,还能拿去送人?”
我轻嗤:“又不是外人,讲究什么?”
翠翘住了嘴,过了会轻轻嘀咕了一声:“也亏得小姐能不拿秋叔当外人。”
我不再和翠翘贫嘴,心下开始思虑此番能否打开李茂源这个关口,毕竟中间还隔着李慧茹这个梗。
离了李茂源的住房还五六步之远时,便有一声怒斥伴随着清脆的砸碗声响起:“混账!这粥里弄了啥硬旮旯玩意儿?不知道我近日闹牙疼么,故意给我找不痛快呢?”随后一个沾了半脸粥水的侍女慌忙退了出来。
我将翠翘手中的八角蒸笼接过,整了整面上的表情,笑着往里走:“哟,李大人一大清早的这么大火气?凑巧我今日特意去了上元有名的早点铺给您捎了一碗清露饮,配上入口即化的蒸奶糕,正好将您的火气一扫而光。”
李茂源见我进来,原本皱着的眉头更是挤出三条深深的沟壑,没好气道:“只怕火气未消,心口反而添堵吧。”
我呵呵一笑:“李大人这话就不厚道了不是,我可是听闻李大人这几日食不对味,所以特意起了大早赶点赶趟买来的这早点,要知道这蒸奶糕刚出锅就售磐呐,可不容易买到。”
李茂源重重一哼,显然非常不买账。我将蒸笼打开,在腾出的热气中将糕点端到李茂源面前,笑了笑:“李大人,咱俩之间的确存在一些不愉快,可终归是一道来的上元,虽说如今上元的境况逐渐好转,可你我心里都清楚这是谁的功劳。而且我听说圣上这次动用了一部分军饷,大人也知道圣上最看重边关战事,此次回京必然会追问赈灾细节,若你我无过也就罢了,只怕圣上有心追究,治我们一个督办不力之罪。”
李茂源额间的沟壑越来越深,终是抬头看了我一眼:“那依夫人的意思该当如何呢?”
我将上元有黑商故意哄抬粮价以及药价的事大致说过,又提了提裴季正在调查幕后操控的人手,末了道:“虽说裴大人目前还未有确凿证据证明谁是幕后黑手,但这只是时间问题,若我们在此之前向裴大人提供一些可用的线索,助裴大人早日回京赴命,待圣上论功行赏时请裴大人在圣上面前替你我二人美言几句又有何难?”
李茂源将信将疑道:“我听闻这裴季与朝中大臣相交甚少,行事令人捉摸不透,性格也有些孤僻,他能接受这番作为?”
我摸了摸下巴,有些怀疑李茂源口中的裴季与我认识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此时只能安抚道:“李大人不用担心,我与裴大人先前有些交际,他定会卖我这个人情。”
李茂源点了点头,破天荒的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惭愧之色:“只是我几乎不曾参与此次赈灾事宜,统统交由苏郡守一手操办,所能告知之事甚少啊。”
我咬了咬牙,还真被裴季说准了,李茂源这厮就是圣上存心派来给我添堵的,努力挤出一丝笑:“李大人是否还记得你我来上元的第一天,那些在郡府外闹事的陈县灾民……”
终于从李茂源处问出陈县灾民的下落,我即刻派人告知了裴季,随后和翠翘拎着剩下的半份蒸奶糕去了城西的河坝。
寒风在坝头呼啸着,翠翘裹了裹身上的轻袄,打了一个哆嗦:“今年似乎比往年入寒更早,待在这南边都觉得冷,咱家姑爷在北边还不知要挨多少冻呢!”
我嗤笑:“你这叫没文化了吧,苏墨那边叫干冷,咱这儿叫湿冷,这湿冷可比干冷更难捱,再说了他一个将军还用他亲自在外跑腿?没准窝在帐子里使唤别人喝西北风呢。”翠翘皱眉看了我一眼,不赞同的小声嘟哝着。
我在坝上逡视了两圈,好歹让我在坝角瞥见了一片花青色衣角。我呼喊了一声,那片衣角动了动,从坝角处拐出来一个人,冷峻的眉眼,压得紧实的嘴角,看来冷秋正处于心情不佳的状态。
我暗啧一声时机不对,将蒸奶糕端上前,带了些讨好:“听说冷大管家一大早就来坝上巡视了,我便特意去了上元郡有名的早点铺排队买来这糕点慰劳慰劳咱上元郡的大恩人。”
翠翘顺口便道:“不是特意为李大人买的吗?”
我回头就瞪了一眼:“小孩子不懂别瞎说!”
冷秋扫了一眼,语气不咸不淡:“怎么,这家店铺还能一笼半份出售?”
我摸了摸鼻子,说的一本正经:“是啊,这有名的铺子总有些其他地方没有的特色。”说完赶忙回头瞪了一眼正要张嘴的翠翘。
冷秋嗤笑一声,拈起一块沾着碎屑的蒸奶糕放进了嘴里,细嚼慢咽的模样和苏墨一样养眼。冷秋吃完拍了拍手,举步道:“这里风大,夫人若有事还是等回府再说吧。”
我追上前:“再吃一块嘛!”
冷秋头也不回,话语中竟带了一丝揶揄:“还是夫人留着自己吃吧,冷某不愿夺人所好,而且也不习惯被人盯着吃东西。”
我顿时噎住,我不就是多看了他几眼,顺带也多看了几眼蒸奶糕嘛。
我随着冷秋在坝上巡走,见他每逢坝体断裂处便蹲下勘验,脸色越来越差,直到从一处被河流冲断的坝体中抽出一根粘连着丝状物的竹条时,眼中冰寒已到极致,一声冷哼直教这坝上的寒风更冷了几分:“古有河溢毁城者,然今更甚!竟然用破棉烂絮和竹枝填料充数,他们胆敢?!”
我吃了一惊,原以为处理好官商勾结的黑心买卖就可以打道回府了,没想到又被冷秋挖出来这惊天内幕,古时的工程可都是“内部招标”,能揽这筑坝工程的肯定有身份有背景,说不定就是京都某位甚至几位大官,且工程监事繁杂,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要是扒拉出来可不得牵连到一连串的人?听冷秋这语气,似乎并不想放过这事,难怪他一到上元就将所有事都扔给裴季,自己却三天两头往河坝上跑,敢情就是专程为查这件事来的。
我暗自点了点头,深深地意识到苏墨找的这管家果然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