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诸葛诞为镇南将军,驻军豫州(今河南省东部和安徽省西北部,靠近首都洛阳),手握重兵。如果诸葛诞此时与东方的毌丘俭、文钦同时起兵,三员大将的兵力加起来,足有十余万人,真够司马师喝一壶的。
如果诸葛诞真的一向忠于朝廷而立志铲除司马氏集团,为什么不趁这个大好时机,与贯丘俭、文钦联手,而要等到毌丘俭、文钦败亡之后,势孤力单时起兵?
实际上,诸葛诞起兵的导火线,是公元257年夏,朝廷(实际上是司马昭)为解除他的兵权,征他回朝任司空。本已疑虑重重的诸葛诞,决心铤而走险。
再者,如果郭太后真的给了他们什么密诏,要他们铲除司马氏集团,她能寿终正寝吗?早就会被司马师或司马昭撕个粉碎。
所以说,没有必要自作多情地把他们当什么曹魏帝国的大忠臣,他们的起兵与司马氏的镇压,只是黑狗跳起来咬白狗;白狗把黑狗扑倒在地,咬死、撕碎,如此而已。
现在来看看,钟会的“谋反”又是怎么一回事。
上文说过,钟会(225—264)是高干子弟,少有才名,文坛新秀,30多岁便做了司隶校尉这样的高官,可谓是少年得志。钟会这个人,可以说,是个奇才,被当时之人视为张良一类的人物。
公元249年,司马懿发动洛阳政变,朝政大权归于司马氏。钟会开始追随司马氏兄弟,出谋划策,屡建奇功。虽然官为司隶校尉,却参与朝政机密,是司马氏兄弟的左膀右臂。
公元262年,钟会为镇西将军,假节都督关中诸军事,筹备伐蜀。公元263年,率十余万大军,继邓艾、诸葛绪之后,作为伐蜀的第二梯队,经子午谷、褒斜谷、傥骆谷三路进入汉中。该年十月,邓艾占领成都,钟会吞并诸葛绪的部队,接受姜维投降,向成都推进。
邓艾占领成都之后,为了稳定政局,以中央政府的名义任命官员,并建议将已投降的刘禅留在关中。邓艾的本意,留刘禅在成都,是为稳定人心,但这有很大的政治嫌疑,别人也可以说邓艾拥趸刘禅,意在造反。
钟会抓住邓艾的这个把柄,向中央政府密告邓艾有谋反嫌疑,邓艾遂于当年十二月被司马昭的特使卫瓘逮捕,解押回京。
公元264年正月十五日,钟会率大军进入成都。“自谓功名盖世,不可复为人下,加名将锐卒皆在己手,遂谋反。”
元月十六日,在前蜀汉帝国蜀郡政府内召集高级将领会议,宣布奉郭太后(魏明帝曹睿的皇后,此时刚刚去世)遗诏,讨伐司马昭,并将原邓艾手下的一些高级将领关押在益州州政府各衙门,使自己亲信代领其兵。
正月十八日,将军胡烈等的部下得知钟会谋乱的消息,群起攻打钟会,钟会和姜维死于乱刀之下。
钟会起兵,出于什么动机?恐怕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陈寿在钟会本传里,说他是“矫太后遗诏”,也就是捏造太后遗诏。陈寿在蜀汉亡国后,归顺司马氏,忠于司马氏,写史书的时候,说钟会“矫太后遗诏”,不排除诬陷钟会。
如果钟会真的是捏造太后遗诏,那钟会的起兵,就没有政治上的合法性(针对曹魏帝国而言)。
钟会手里,有没有郭太后的遗诏,谁也说不清楚。我认为,大半是没有的。倒是钟会自己的一句话道出了天机。
钟会接近成都的时候,司马昭派人给钟会送来一封亲笔信,说,怕卫瓘和你去收拾邓艾,力量不够,我已派中护军贾充带步骑混合部队一万人进入褒斜谷,驻扎在汉中的乐城(挡住了钟会反攻长安的大道,并随时可以进攻钟会),我亲自率十万大军,已到长安,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钟会读信,大吃一惊,对左右亲信说:“但取邓艾,相国(指司马昭)知我能独办之;今来大重,必觉我异矣,便当速发。事成,可得天下;不成,退保蜀汉,不失作刘备也。”钟会的这句话,道出了他的“司马昭之心”:谋反夺天下,或割据称王。
说明钟会的起兵,是他个人野心膨胀的结果。对曹魏,是谋反;对司马昭,是犯上。钟会谁的忠臣也不是,只是他自己狼子野心的忠臣。
钟会为什么造反,不去多说,反正总有他自己的一百个理由。我始终搞不懂的是,钟会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样的一个聪明人,竟然会把身家性命视同儿戏;竟然把造反这样危险的活计,玩得像小孩子过家家。
钟会死后,无论在朝中,还是在他原来的部队里,都没有株连什么人,说明他和姜维及几个亲信单干,并没有什么内应、盟友之类。就是姜维,认识也不过两个月,与一个身怀国恨家仇的昔日敌手竟然成为莫逆之交,一起干白刀进红刀出的活计。
做个房子,也得画张草图,准备一点砖头瓦块。造反这样复杂而危险的干活,怎么会没有组织架构和组织计划?
钟会是文官出身,在军队里无任何根基。他的征西大军,是从各军区临时抽调,于半年前组建而成的;邓艾、诸葛绪的军兵,是刚夺过来的。他的下属中,有多少官兵会忠于这个临时统帅?这些军人的父老妻儿都在各自的家乡,有多少人会死心塌地地为钟会卖命?囚禁高级军官,又让他们的亲兵进出自如,向他们外面的部队传递消息,怎么一点保密措施都没有?事前,没有任何思想上和组织上的准备,突然让自己的亲信去统帅失去首领的部队,这种指挥是否能够生效?
一句话,在钟会看来,造反是如此轻松和美妙,如此的简单和容易。钟会这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如此糊涂?只能用一个规律——物极必反——来解释。极端聪明的对面,就是愚蠢。
凭着钟会的聪明,他肯定知道,这样造反,必死无疑。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行动了。可以说,钟会也是死于自杀——假借敌人手中的战刀。
其实,司马昭对钟会不薄。钟会死前的一个月,即公元263年的十二月,朝廷就任命钟会为司徒,已位极人臣。在他死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已是曹魏帝国的宰相;也不知道自己的哥哥钟毓,在自己被任命为司徒的当月离世。
他对人臣之极不满意,硬是要突破人臣这个极限,便伸出手要皇位,结果,手缩不回来,脑袋被咔嚓。
⒋关于自杀
钟会的起兵,是实实在在的谋反兼犯上,钟会的死,是自杀。别人自杀,是因为活得不好,钟会自杀,是因为他活得太好。
世间一些不幸的人,活得不好,活得不幸,活得了无意趣,想要自杀,这是可以理解的。
有些活得太好的人,还觉得自己活得不好,还要活得更好。那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是这个“更进一步”,让自己坠入万丈深渊。
本书所论及的四个三国文人,孔融、祢衡、嵇康、钟会,前三个,都有一个基本的特征,就是性情刚烈,脾气大,好骂人。钟会与他们三个不同,出身书香之家,少年得志,天生富贵,但嫌自己还不够富贵。他们四个人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的死法:“自杀”。
这四个大牌作家的“自杀”,是自杀的第二种方式——假借别人之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细究起来,他们的死因又各不相同。孔融以舆论领袖自居,在朝中结成一个反对派。这就是结党,而且是反对党。嵇康把批判的矛头直指最高领导,并组织民间文学社,拒绝接受政府指导、招安。祢衡什么党、什么派也没有,只是想进入官场这个游戏场,但不遵守准入制度和游戏规则;不按他的规则游戏,便胡乱地骂人。钟会呢?活得太好,想比太好还好。
归纳起来,可以给四位一两千年前的前辈一个事后诸葛亮式的建议,表述如下。
在专制社会里,文人想要活命,要做到以下几点:
第一,不能造反,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即使要造反,也不能像小孩过家家似地玩。
第二,不能结党,尤其不能结成反对党;即使结了党,要活命,就得接受招安。
第三,不能结社,文学社也不行;尤其不能私自结社;即使结社,也要接受政府指导,顺便弄一点活动经费。
第四,想参加游戏,就要遵守准入规则和游戏规则;不遵守规则,就不要参加游戏,更不能胡乱骂人。
本书已经论述了自杀的第二和第三种方式。言下之意,题中之意,应该还有自杀的第一种方式。
所谓的自杀的第一种方式,即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自杀——自己动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杀方式与自杀方法,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自杀的方法,是指自杀的具体手段,有物理的、化学的、生物的几种。上吊是物理方法,喝毒药(比如砒霜)是化学的方法,酗酒是生物的方法。
自杀的方式是指自杀者通过什么途径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的研究认为,自杀的方式有三种:一、自己动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大多数自杀者采取这种方式。二、假借他人之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如祢衡、嵇康、钟会。三、精神上折磨自己,以精神自虐的方式,缓慢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如诸葛亮。
自杀的研究,现在成为专门的学问。根据现代学者对自杀的研究,自杀的动因,无非以下几种情形:一、精神异常的临床结局,用死亡来结束。尤其是精神病患者和抑郁症患者,不少以自杀为疾病的终结。二、迫于生活压力或社会环境压力,用死亡来逃避。三、对生活、社会、人生、前途、理想的绝望,用死亡来摆脱。
选择自杀的人,肯定认为,死比活好。杀死自己,是很恐怖的,也是很痛苦的。冒着巨大的恐怖和痛苦,结束活的状态,进入死的状态,意味着,对自杀者来说,死是一种诱惑,一种向往,一种绝望中的期待。
现在有不少拯救自杀的组织,依我看,这是高度发达的人类的一厢情愿。一方面,与任何其他种类的生命个体一样,人出生以后,总有一定比例的个体夭折、掉队,或者离经叛道,这是自然规律,一点也不奇怪。另一方面,既然有人主动地选择死,强烈地希望去死,别人为什么要强迫他活?除非,他的死,妨害了别人。
当然,人,作为自然的个体,只要有可能,最好还是选择活下去;而且,只要有可能,最好活得快乐一些。
曹操和司马懿父子的夺权之路,都是杀人之路。曹操杀过祢衡这样的青年文学家,司马昭则杀了曹操的曾孙女婿、嵇康这样的中年哲学家。表面上,祢衡和嵇康是被杀,究其实,他们是自杀——自己主动地把头伸到别人的屠刀下。祢衡和嵇康,一个愤青,一个愤中;一个狂人,一个病态人格者,怎样反时尚,反潮流,反官场?如何反出了水平?为什么反掉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