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才从背后的山肩隐下去没一会,半边天空还映着红霞,杨凌就感到气温降了下来,地面没有了那升腾的热气。他窝坐在那杂树丛中也大半个小时了,现在也挪动着站了起来,面对着山下伸了伸腰。山脚的几个村庄错落在大山延绵围成的小盆地中,被秋收后的大片水田分割开来,它们间连通的灰白色的水泥道路隐约看见些摩托车和自行车移动,一切都透着些祥和安静的味道。杨凌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一样,试着回想了以前的样子。
这个村子他待了二十来年,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漫山遍野没有哪一步没有他的足迹和回忆。他记得和同村的伙伴们都是爸妈不在家,老人管不了的野小子,在这个位置俯瞰整个村镇也有很多次。那时候他们都会在密集的屋舍中去找自己家的位置,杨凌的家在村子边角上,是一座分离的土坯房,与村子大多数依靠在一起的木头房子不一样,好找的很。现在村子房子大都是钢筋水泥的新房了,安全漂亮,没有了瓦片黑色的屋顶。对了,杨凌嘴角笑了起来,“现在村里基本不烧土灶,没有那炊烟袅袅的景象了”。
回身过来,杨凌走近那早上新立的大理石墓碑边,用手摸了摸当中的一竖排刻字“先父杨氏承宗之墓”。然后细摸了右边的血亲谱系,很简单。上面是父母双亲,中间是妻子江氏,下面是儿子杨枫和杨凌,在杨凌下面又挂着一个孙子杨顺安,确是连一个媳妇也没有。杨凌忍不住叹息一口气,如何人已入土,他想着该怎么和自己的父亲说说。
杨承宗死的时候才六十三,也就刚过家乡这边六十之前是为短命鬼的界限而已。这种年龄在城市里也就才退几年的老大伯而已,杨凌回家看到自己父亲遗容的时候,却分明见到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了。等后来他给父亲洁身穿衣,却是怎么也打不开父亲嘴,让他含些红纸铜钱,整理完成后也是一副紧闭嘴唇,皱着眉头的神性,仿佛身上还压着担子。前来吊唁的两个姑姑哭完一阵,瞧见哥哥这副摸样,都不满地看看杨凌,大姑姑还开口数落了他几句。杨凌只是淡淡地应承着,让两个姑姑更是恼火却又不能说什么,坐在床边又絮絮地哭起哥哥的好来。杨承宗十九岁丧父,那时候他大哥承业已经成家,留下两个妹妹都还小。他从那时便肩挑背扛支撑起了一个家,拉扯着两个妹和奶奶过活着,直到送最后一个妹妹出了家门,才匆忙娶了一个老婆,那年他都二十八了。第二年便生了杨枫,那些年计划生育实在是逼的有些紧,加上杨枫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杨承宗也没有急着生第二个。可是等到第六年,杨枫总还是没有熬过来,身子越来越差,在那年春天就夭折了。杨承宗妻子江氏就有些崩溃了,好在杨承宗没有倒下,安抚好妻子,第二年秋天的时候杨凌就出生了。
杨凌的出生对于已经三十九岁的杨承宗而言简直就是佛祖菩萨的恩赐,对这个儿子就更是关心备至。江氏则是在大儿子死后得有些阴郁,经常神神叨叨地念些东西,身体越来越差,在小杨凌七岁那年就过世了。杨凌在最初的记忆中就是家中的苦难,在母亲死后变成半个孤儿后,变得懂事起来。杨承宗也很喜欢这个儿子,听话懂事,学习成绩也非常的好,经常会带着一起下田间地头做事,跟他聊天讲为人处事的道理,小杨凌也认真地听。在父亲杨承宗的眼里,杨凌就是最好的了,小学成绩优异,中学也拔尖,高中更是班主任眼里的宝贝,直到他上了一所全国排名二三十名的好大学,一切却在四年后又变了。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居然没毕业,也没有工作。一生劳累山里老实人很不明白,问儿子杨凌他也淡淡地不说,反倒是叮嘱他不要太多操心,安安稳稳地过好自己的日子。这两年他也一直说让杨凌找个女孩结婚生个小子,不要让他见不到孙子。可是杨承宗没有料到操劳大半辈子的身子老了是如此不堪用,就是忧愁着怎么接点小活计的睡梦中离去了,最终还是没有见到孙子。墓碑上的孙子是杨凌堂哥几个人弄的,纯粹是让地下的叔叔安心些,二十七岁的杨凌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谈过,又怎么来的儿子。
“爸,怎么说来我都是有些对不住您的。”杨凌开口说道,“可是我也没有太多办法,我们爷俩这命都不太好。我这命也是你给你,有些事我也不怪你。您一辈子受累,也都豁达地走完了,希望你到了地下也看开些,这一辈子活完了也是个解脱不是?”
“我这次单独来刚你说说话,也是因为我要出去了,明天就走,以后什么时候回来看你,我也不太清楚了。”
“虽然我知道你最想的就是我能每年都来看您,不要让这坟头荒了。可是人死如灯灭,我都不知道我说话你能听见不。我就有空想回来就一定来看下你,如果万一有一天,我有孩子了,一定会带回来看你的。
杨凌下山天已经变黑,到村口溪水里随便擦洗了一番,便回到自己二层小楼的家中。前几天家里都睡了好几个亲戚,在中午全都走了,黑漆漆的家中有些安静。把自己的行李打包,带上那些证件,还有父亲留给他三万块钱。杨凌再次打量了下这个家,有些空荡,看的出来有老人生活过的痕迹,除了楼上那个大床的房间看不出任何他自己生活的痕迹。这栋房子是他初中毕业那年趁着政府扶贫资助起的,已经有十年了,可是他之后便去了县城读书,然后越走越远,除了寒暑假的一两月,其他时间都睡在别的地方,对这块地方也谈不上留恋。明天就要离开了,让他多住一晚上他不是因为亲友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做什么守孝过七的打算,而是想躺在楼顶看一次天空。
他曾经有过很多类似的幻想,却都慢慢地都搁置掉了。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他又有了尝试一下的冲动。
高远无涯的天穹好像一口大锅扣罩着静谧的山村,闪亮的星座银河挑动着人的思绪,让人不由自主地去想象那遥远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光景。已经十一点钟,山村里留守家园的老人带着孩子都已熄灯入眠了,整个村子没有了光亮,人声安静了下来,各种秋虫的鸣叫反而更加热烈起来。
直到村口小卖铺老财家的灯火也息了,村里坐在楼顶竹席上的杨凌也躺了下去。他以前很喜欢这种安静又贴近自然,在广阔浩渺的天地之间感觉自己的存在,真实得让人心安。不过杨凌现在也没有多少那些小情调,更多得是种陌生的隔离感,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不真实。闭眼感受了下,杨凌自言自语地道:“真好啊,想去哪就去哪,试试吧?”他眉目舒展的笑起来,抬眼看着遥远的星穹。
天外的星空到底离自己多远,几光年,几百光年?遥远到不能想象。杨凌放松着自己,想着自己变得微小而不可见,然后是地球也消失在脑海的想象中。他自己就坠入到那黑色无垠的空间之间,消失不见。开始忘记是谁,也不知道在哪,没有害怕,只剩一丝念想告诉自己要回去。回哪去?只感到空间扭动着旋动着,然后出现一个节点,似乎就是自己,穿过去,感受更加微末的东西,没有尽头,但是整个世界似乎是自己,被奇怪的力量四处牵扯着。
两边的路似乎都不通另外的世界,那个他也没有停下,来回感受着彼此两端的相连,妄图在极远与极尽,汹涌撕扯与安然无关的两极寻求一个通口,以抵达那不知名的世界。他不停地变幻着轨迹,试图摆脱其他力量对自己的牵引。然后在又一次通过自身这个节点,感到了别样的气息,另一个世界。
一股力量与他相拥,撕扯着相容。他慢慢记起了他是杨凌,来寻找另一个世界。可是那个与他相撞的同样的灵魂体似乎并未停下,他就看着自己慢慢消融着。“乐野,乐野。”他感受到了另一个灵魂和他的交流,也不反抗,只是感受着,直到两个人融合起来,被突然推挤着出离那个世界,杨凌最后一丝自主意识:“碰撞损失那么多,要消失了吧,看不到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