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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做足工夫

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

生活不能没有理想,文学则不能没有理想主义。林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她有什么本钱可以让她在精神的殿堂里如此高高在上、俯视俗世呢?没有!她的“孤高”乃是出于“自许”。她自以为出污泥而不染,她自许:“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这种理想主义引导着她洁身自好,保持贞操。然而,污泥毕竟是她的物质生存空间。于是,理想主义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俗世自有俗世的活法,历史自有历史的规律。哲学家说,历史的发展方向是各种现实力量的“合力”的结果。那么认清各种现实力量,洞悉每个人的处境、动机、需求,洞悉和利用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这就成了主宰命运的关键。

薛宝钗是一位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她是命运的主宰者。对她来说,生活是由一个个项目组成的。她的人生历程,就是去完成一个个项目。在着手每一个项目之前,她都要做足工夫。譬如她想成为“宝二奶奶”,她的目标人物是贾宝玉。她深深懂得,宝玉是复杂关系网中的一个节点,在他上面,是贾母、贾政、王夫人决定着宝玉的人生道路的设计和完成;在他的下面,宝玉身边的任何一个下人的舆论,都足以影响贾母、王夫人的判断力。所以她必须在这各个方面做足工夫。她一入贾府,便眼观六路。有一次,她在众人面前讨好贾母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她一直在留神着,就连元妃不喜欢“绿玉”她也知道。如果在大观园里提一个问题:“谁知道贾府里有多少人喜欢吃螃蟹。”大约是没有人能回答的。但薛宝钗可以,她说:“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屋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留神”帮她做足了信息的收集工夫,于是她进一步的决策和行动就能恰到好处。她知道贾政、王夫人对宝玉的期望,所以她可以劝宝玉读书做官、结交贾雨村。

而最能体现宝钗为人处世之高超的是她在袭人身上所下的工夫。当袭人在她面前埋怨宝玉于黛玉处梳洗是没“分寸”时,宝钗心里暗暗赞叹袭人是有“识见”的,于是“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她知道袭人就是她的切入点。宝玉因结交琪官被贾政一顿毒打之后,袭人向王夫人表示有话要说,王夫人说:“我的儿!你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面后都夸你……”这在“背前面后”夸袭人的人大约少不了宝钗。这是背地里作足的工夫。袭人提醒王夫人,说二爷与林姑娘、宝姑娘虽说是姐妹,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在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说这是关系到二爷一生声名品行,并提议让宝玉搬出大观园。一番肺腑之言,把王夫人感动得一个劲地叫袭人“我的儿”,决定“我索性就把他(宝玉)交给你了”。过后,王夫人赏给袭人两碗菜,袭人纳闷,不知何意。宝玉则如天外飞仙,不知人间烟火,他说,一定是今天菜太多了,吃不完,所以送给你们大家吃。只有宝钗明白,她笑着说:“给你的你就吃去,……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了如指掌,成竹在胸,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这是整部《红楼梦》中最高超的笔法之一:不写之写。在读者能看到文字背后,浓缩着大量未写出的文字。

至于黛玉,远不是宝钗的对手。只是宝钗的目标人物贾宝玉深爱着林黛玉,所以宝钗只好采用软化、瓦解对手的办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得黛玉最终对她心服口服。

连黛玉都能摆平,还有谁可以成为薛宝钗的敌人!

原文

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第三十五回)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第三十五回)

注释

轻嘴薄舌:形容言辞轻佻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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