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的早期小说《蚀》三部曲里，对“乳房”的描绘，就质量与频率而言，在新文学里冠绝一时。他使用的一套乳房的话汇，包括“乳峰”、“乳尖”、“乳头”等，构成他小说里“时代女性”身体话语的主要部分。虽然在他之前就有人使用“乳房”等语，且传统的“乳”、“奶”乃至“酥胸”等语汇仍活跃在当时的文学中，有的至今仍在使用中，但茅盾不仅丰富、更新了描绘人体的文学语言，也体现了某种源自于西方启蒙理性思潮有关“人”的观念、有关观察方式上的科学性，因此也给他小说的叙述视点带来重要影响。
如果说，现代中国的思想和文化变革，离不开语言的变迁及现代汉语的形成史，那么在此语言变迁之河中，茅盾小说中的“乳房”显得较为触目。自晚清以来由传教士和留日学生所大量引进的翻译“新名词”，对现代中国思想和文化造成深刻影响，不少学者把它们当作理解近代中国思想史的“关键词”加以研究。这种研究或由雷蒙·威廉斯启其端，他的《文化与社会》(Culture and Society)的经典之作以“工业”、“民主”、“阶级”、“艺术”与“文化”等数个“关键词”为经纬，对于从18世纪末到20世纪中叶的英国社会文化的变迁和走势作了宏观兼微观的出色描述。在他的《关键词》(Keywords) 一书中更分门别类，列出一百三十多个词。 这固然体现了威廉斯对于文化和社会的整体把握，不过哪些词该列入或不该列入，在取舍之间也难免存在此显彼蔽的问题。而且这些关键词基本上属于抽象概念性质的，相对来说，像“乳房”这样的词汇，即我将在下面略作勾画的，对于中国现代语言、文化和文学来说，其重要性决不下于“关键词”，但它可说是一种软性的，我们久已把它当作一个文学语汇，而当初是一个翻译的外来语，通过的是传播科学知识的管道。随着“乳房”在文学作品中使用愈多，与之相应的有关人体的描写语言也出现结构性的现代转化，与之关联的是构成现代文化中重要部分的性文化话语。这些方面却涉及更为复杂、细密的感知与心灵结构的层面，那些属于“硬性”的概念就难以涵盖那些层面，就不免有局限性。
像“乳房”之类新的文学语汇与话语，在现代文学作品里比比皆是，很难一一加以钩稽考索，且它们与民族的情感结构及其艺术表现密切联系，在使用方面更属风格、修辞范围，因此在分析、诠释中也更难以把握。本文将“乳房”放到现代人体与性话语的形成框架中，作为观察、研究的对象，涉及“模特儿”、“裸体”、“曲线美”等方面。现代中国思想、文化的变革，离不开观点、观念的变革，而所谓“观点”和“观念”，首先与视觉相关，包括感官与思维两方面的活动。因此对“乳房”、“模特儿”等文学语汇的研究，亦必定探讨“窥视”、“视点”等问题，亦即探讨现代文学语言的视像特征及其历史的形成和使用。而本文对茅盾的乌托邦革命想象的“乳房”的研究“性”趣，仅是一种鸟瞰式的，且不限于一时一地的观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