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有个年轻南洋华侨携带大包小包返回南天村。土匪探得消息,傍晚由阿癸带路下山,企图进村抢掠。众匪路过碉楼,发现里面毫无动静,以为村人松懈。谁知,村子远近突然响彻一阵喇叭声,两三百士兵包围上来。显然,所谓南洋华侨是个诱饵。众匪在枪林弹雨中纷纷倒下。阿癸仗着路熟,拐弯抹角冲进家里,冷不防从阿劭手上夺走孩子。阿劭怒发冲冠,紧追不放:“兔崽子,你快将孙子还给我!”
后山,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如果让阿癸逃入山林深处,纵使士兵搜寻大半天也找不到他的踪影。此时,一个跑近树林边的持枪土匪,被士兵击毙。阿劭拾取了长枪,拦住阿癸的路,恳求的口气说:“放下孩子,求求你放下我……我的孙子……”阿癸不屑一顾,探出左手扼住孩子的后脖子,然后右手提枪对准阿劭,狞笑道:“要不是你死老鬼拦截,我足可以逃入山林了。”阿劭不吭声,把手上的长枪扔过一旁。阿癸怂恿地说:“嘿嘿,老头子你为什么扔掉长枪呵?有本事开枪,你打死你的儿子,我就打死我的儿子,这么一来,你死老鬼断子绝孙了!”一群士兵围拢过来。阿劭心疼地看着号啕大哭的孙子,背过身来,沉重地对士兵拱了拱手说:“多谢各位兵大哥,这是我的家事!为了我可怜的孙子,你们就让这个混蛋滚蛋吧!”士兵无可奈何,放下了手里的枪。
阿癸浑身一松,紧盯着父亲苍老而惆怅的后背,嘲弄地说:“老头子,你说得对,这是我们的家事,休得人家来管!”他冷笑道,“我父子俩进山去了。放心,你的孙子会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山大王的,哈哈哈!”
笑声未毕,阿癸隐约可见父亲右手一晃。他来不及叫喊一声,一柄飞镖扎进他张大的嘴巴,然后穿过了后脑。阿癸倒下之前才明白,作为镖师的父亲,飞镖正是他的绝活。
阿劭悲愤交加,叫嚷一声:“我的家事……这个孽……谁造的……”忽然,他双手一抬,将一枝飞镖扎入自己的心脏……
金石头银石头
多年来,山村一带流传着轶闻:有条山沟布满金石头银石头。这天,在村人面前一向形象不佳的阿沽,在小圩饭馆喝得醉醺醺后,胡乱吹嘘说拾到一块金石头。消息传到驻扎小圩的日军头目山本七郎耳朵。山本七郎喜出望外。山本七郎本来就是研究矿产资源的专家。可自从踏进中国土地,他撕破了知识分子的脸面,犹如一头豺狼。此时,山本七郎宁愿相信阿沽说真话。他亲率15个日本人及翻译官,迅速包围了山村子。阿沽被五花大绑,捆绑在村前的榕树上。
阿沽酒醒了,是被吓醒过来的。山本七郎笑容可掬地说:“你良民的,快快将拾到金石头的地方告诉皇军,有你的大大奖赏!”阿沽惹了大祸,浑身发抖说:“我……我说……说屁话……”山本七郎扬了扬手说:“你不老实不行的!”话音一落,两个日本人走上来,对阿沽拳打脚踢。阿沽嘴角淌血,吃下的酒菜喷了出来。山本七郎依然怪笑,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不说实话,我先杀了几个村人!”他抽出军刀,指向村人。阿沽闭上眼睛,不敢看日本人施暴。一个老头吵吵嚷嚷在人堆里挤出来,斥责道:“混蛋,拾到了金石头竟敢不告诉皇军?你自己找死没有关系,别害死了村人兄弟!”
阿沽吓了一跳:“爸爸,关你什么事了?”老人不理会阿沽,顾自对山本七郎躬了躬腰,讨好地说:“要他带皇军寻金石头,找对人了!”山本七郎一扬军刀,头一摇,示意日本人也将老人捆绑起来。
老人挣扎,看着阿沽:“阿沽,你不是说过,金石头在金银矿拾获的吗?”阿沽依然发愣。老人冷笑,高声说:“阿沽,你别让村人跟着你丢掉脑袋哪,不管你从前做得是对是错,父亲今天原谅你了,你应该做你的事去!。”阿沽头皮发麻,满脸羞愧。老人催促道:“小子,走呵,你还记得金银矿的民谣吗?”阿沽心脏一沉,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你……你真想听金银矿的民谣?好!我唱……天地大,有宝贝;吾家乡,有金银;有金银……”山本七郎骂道:“杀了杀了的,不要唱!”老人头一仰,笑了:“小子,你赶快带皇军到金银矿寻金石头去,找到金石头后回来救老爸!”
山本七郎点了下头。他命令日本人解开阿沽的绳索,冷噤噤地对阿沽说:“你有歪念,你的父亲就……”他做了一个劈杀的手势,然后派出两个日本人,把老人押回小圩据点当人质。
日本人与翻译官,磕磕碰碰地沿着狭窄的羊肠小道,随同阿沽往深山里走。山高林密,不时响彻野狼的长嗥。山本七郎瞧瞧天色,冷不防抽出军刀,装腔作势架在阿沽脖子:“金银矿在什么地方?你要带我们皇军到哪儿去?!”阿沽毫不迟疑地说:“太容易找到的,就不是金银矿了。”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峰说,“过了山峰,往下继续走,山沟就是金银矿!”
日本人又一次登山攀岭。挨近傍晚了,天气虽然酷热,但走在山间,倏地刮起了风,日本人与翻译官打了一个颤抖。一条藤条刚巧抽在山本七郎的脸颊,一阵剧痛。阿沽看着山脚下的深沟,说:“下面就是金银矿了。”一条长长的山沟,夹在两道山峰之间。山沟里面,生长一簇簇长满尖刺的荆棘。说来奇怪,这里不闻狼嗥声。山本七郎却兴高采烈:“我们下去拾金石头银石头去!”旁边的翻译官担忧:“天色黑了,是否等待天亮后再入金银矿?”山本七郎哼道:“我们就在山沟宿营!”
山本七郎率领日本人,小心翼翼沿着山崖走下山沟。日本人与翻译官腰酸背痛,几乎走不动了,直嚷嚷的坐下来。山本七郎眉头一锁,将阿沽拖了过来,喝道:“山沟有游击队的干活?”阿沽提心吊胆,赔着笑脸说:“这儿怎么会有游击队?假如游击队知道我带你们到金银矿,我才死路一条呢。”
山本七郎这才将军刀插回刀鞘,冲日本人挥了挥手说:“休息,明天一早干活!”
日本人与翻译官太累了,一个个倒地便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山本七郎朦胧发觉,全身冷冰冰滑溜溜。他一睁眼,惊恐万状。明晃晃的阳光下,金环蛇银环蛇满山沟游动。山本七郎恍然大悟,什么金石头银石头,分明指金环蛇银环蛇呵!山本七郎气急败坏,挥刀斩死了几条毒蛇。可被激怒的毒蛇纷涌而上。所有日本人与翻译官早已伸直腿躺满了山沟。而阿沽纠缠着一个日本人,也死在蛇堆上。
这一刻,山本七郎明白了,一个不屈的中国老人,宁愿牺牲自己和儿子的性命,亦要合演一出戏。他失去知觉之前,恍恍惚惚看见,阿沽与父亲举起一大块沉甸甸的金石头银石头,向他的脑袋重重砸下…… 莲鹤方壶
邑城南门有间独立的四层商铺。这是上世纪二十年代,老华侨阿祺背井离乡多个春秋后,从南洋返乡购置的物业。辛苦了大半辈子,他想落叶归根安享晚年。他老家离小城上百里路。老伴已经辞世多年,留有两子。大子阿拧,向来办事稳重;次子阿括,素来干事精明。父亲要兄弟俩进城,兄弟俩喜不自禁。阿祺说:“阿拧住三楼,阿括住二楼,日后娶了媳妇,那层楼就是你们的家。”他又掏出一沓银票递给兄弟俩,语重心长说:“你俩利用地下一楼作为商铺,做点小本生意吧。”
阿拧与阿括商量。阿拧说:“开布匹店吧,正当生意不惹是非。”阿括打断哥哥的话说:“你太没眼光了,开当铺赚钱快!”阿拧虽为兄长,最后顺从了弟弟。半个月后,兄弟当铺开张了。阿括跟随人家学过鉴赏,多少掌握小本领。当铺对所押之物,往往付给物值的两三成。过期不取回者,即可将财物高价卖出,从中赚个盘满钵满。兄弟当铺亦非逢物必押。有对夫妻哭哭啼啼押当财物,兄弟俩明白里面有隐情,肯定拒收。兄弟当铺闹出了名堂,本有的几家当铺变得门前车马稀。日子,渐渐地过去了。阿括说当铺有今天,完全是他个人功劳,从此独断专行。阿祺心里不欢。他意想不到,兄弟俩做生意,感情却分裂了。
一个月后,一大早,兄弟当铺刚拉开门,一个村夫模样的人捧上一件长满钢锈的方壶。方壶上面,雕刻莲鹤吉祥如意图案。村夫结结巴巴说:“我……我在山坡挖出的……想押些钱……”莲鹤方壶好像青铜器之类。东周青铜器是宝物呵,阿括看了几眼,却有些犹豫。阿拧提醒的口气说:“找个识宝的人看看吧,当心走了眼。”阿括瞪着阿拧,埋怨:“凭什么说我会看走眼?你休得在外人面前丢我的脸!”阿拧不客气:“我也是当铺的老板,有说话的权利吧?”兄弟俩互不相让。恰好,当铺门前走过一个老人。老人阿趵,以前在省城就是干鉴定的事儿,因上了年纪才返回故里。阿祺与阿趵是多年朋友。兄弟当铺开张前夕,阿祺曾上门高薪邀请阿趵到当铺帮忙。阿趵委婉拒绝。这时,阿括掏出几张银票往阿趵手里塞:“ 伯父,今天你无论如何帮我一个大忙!”阿趵迟疑:“我老了,看走了眼挨人骂呵。”阿括心急如焚:“纵使你看走了眼,我也不怨你!”阿趵顾虑重重:“说话不算数,你写个条子。”阿括匆忙写了一张字据。阿趵这才勉强踏进当铺。阿趵一见莲鹤方壶,眼睛立刻亮堂了。片刻,阿趵拉过阿括,贴近他的耳垂说:“我应该没有看走眼吧,这是东周青铜器莲鹤方壶,至少值这个数……”他向上伸出一个手指头。阿括眉毛一跳:“一千两?”阿趵压低声音说:“拿到省城,说不定值一万两呢,不是白银,是黄金。”阿括几乎狂呼了。他细细盘算当铺资金三千两,走近村夫面前说:“三千两白银,你押不押?”阿拧阻止说:“我们与父亲商量商量……”阿括不耐烦:“商量个屁!”村夫乐滋滋接过三千两银票,转身走远了。
一大段日子里,阿括把玩莲鹤方壶,爱不释手。他想好了,过些时日送到省城换取万两黄金后,扔给阿拧三千两白银分家了事,他要将兄弟当铺改为阿括当铺。不料,他无意使劲抹了一把莲鹤方壶,上面一层铜锈脱落下来。阿括大吃一惊。又过了三五天,不识宝的人也能看出,所谓东周青铜器莲鹤方壶,其实是赝品。现在,就是阿趵与村夫狼狈为奸欺骗了阿括,阿括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了。毕竟有字为凭,何况阿趵是他强拉进当铺的。阿祺老泪纵横:“你们兄弟不团结,就给人家钻了空子哟!”他再次掏出一沓银票,叹息连声:“父亲的棺材本都给了你们兄弟俩,以后就看你们争气不争气了?!”
这次,兄弟俩吸取教训,按照哥哥阿拧的建议开了一家布匹店。阿祺每天到布匹店走一趟,临走前说一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有天,阿祺特意捧来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郑重地递给兄弟俩说:“铁盒子里面,有父亲的一生心血,不到万一不要打开。”兄弟俩明白,这是父亲的秘密,就将铁盒子藏匿在只有他们兄弟俩才知道的地方。
数年之后,阿祺辞世。日本人的铁蹄踩进了邑城,兄弟俩被逼关闭布匹店逃难。后来,日本人投降,阿拧与阿括返回邑城希望重新开店做生意,但手头缺乏资金。这个时候,兄弟俩想到了父亲遗留的铁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恰恰放着当年的三千两银票……
良心
秋天,大小树木的叶子纷纷掉落。上世纪二十年代,顽敌在礼堂村附近一带山头受到红军小分队袭击,损失二十多条人马。那天一大早,一团顽敌包围了礼堂村。顽敌部队有个连长阿涞。他本为礼堂村人。阿涞竟是顽敌的帮凶?村人当然群情激愤。阿涞看见一位老人被五花大绑捆绑树上,一根绳索套牢他的脖颈。阿涞赶紧赔着笑脸,对顽敌团长阿财说:“团长,他……他是我的父亲……”
阿财盯住阿涞说:“村里人说,你父亲知道红军的下落。”阿涞的父亲叫阿茌。阿涞硬着头皮说:“团长,这个……村人见我……才把责任推向我父亲。”他抬头对父亲说,“阿爸,你快说,你不是红军的人!”
父亲一声不吭。多年前,妻子生下阿涞不久就没有醒来。阿茌一口粥一口饭喂养阿涞长大。后来,又依靠乡间父老的帮助,阿涞才能进城读书。阿茌希望阿涞有出息。意想不到,阿涞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阿涞慌张:“阿爸,村人冤枉了你吧?凭良心说,我……”阿茌冲阿涞吐出一口唾沫:“良心?你的良心让狗抢吃了,人家不冤枉我还会冤枉谁?!”显然,阿茌愤慨儿子变质了,才主动要求村人将他推出来,给阿涞制造难堪。
阿涞抹了一把脸:“阿爸,你如果知道红军在哪,就告诉我,别让父老乡亲受难哟!”阿茌恼怒:“你个狗东西,说这些废话干吗?”阿涞低下头,忽然举手指着南面的山头说:“阿爸,你说……红军有无可能藏匿在蛇谷?!”阿茌沉吟稍许,死死盯住阿涞说:“蛇谷?!……你兔崽子放我下来,我带你们找红军去!”话音一落,村人躁动了。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一向敬重的老人阿茌,危急关头也软了骨头。众人怒气冲冲往前面涌。阿涞看见阿财团长示意手下举枪,他赶忙抢在前面嚷道:“你们惹怒我们团长,一个个给我毙了!”他掏出手枪冲天放了一枪,村人打了一个冷噤。
顽敌替阿茌松了绑。阿茌伸伸懒腰,抱拳对村人拱拱手说:“绳索套在脖子了,我……我也怕死……”
羊肠小道,满布落叶。阿茌领着顽敌绕过几道山岭,直累得顽敌气喘吁吁。阿涞依然讨好的语气对阿财说:“团长,我父亲是好人吧?”阿财狞笑:“敢不听我的话,我连你一块宰了!”说罢,他死死地盯住阿茌说,“你老头搞什么鬼,究竟带我们到哪儿去?”阿茌毫不迟疑说:“你们不是要找红军吗?”阿财紧绷着脸,眺望连绵起伏的群山:“红军藏匿在哪个地方?”阿茌回头对阿涞说:“告诉你们团长,我们要到蛇谷去。”阿财冷不防抽出手枪,指着阿茌的脑袋说:“你以为老子笨蛋呵!什么蛇谷,你想让毒蛇咬死我们?!”阿茌看也不看阿财,对阿涞说:“这位团长大人或许相信你,你告诉他,这些年头百姓太苦了,吃穿皆无,蛇谷的毒蛇早被捉个精光了。假如有毒蛇,红军也断断不敢藏匿蛇谷吧?”
蛇谷,是一条长长的山沟。沟内,长满荆棘。山风一来,野草起伏,隐隐约约有很多人藏匿里面。阿财心惊肉跳,再次抽出手枪说:“我们……千万别中了红军的埋伏!”
顽敌小心翼翼搜索蛇谷。搜寻前头的一个士兵,气冲冲举脚踢开一处草堆。他却惨叫一声,扔下长枪,捂住脸孔亡命逃窜。阿财惊惶失措,脱口而出:“红军来了,快给我开枪……”
阵阵凄厉的枪声,在蛇谷轰鸣。瞬间,阿财惊讶地看见,蛇谷浮现块块黑压压的乌云。近了,更近了。不是乌云,是一大群野蜂。阿茌手疾眼快,将旁边的阿涞一拖:“快跟我走!”三转两转,奔进附近的一个山洞。野草一掀,把山洞口遮掩了。野蜂黑压压的扑向顽敌。整个蛇谷,惨叫声不绝于耳。说到底,阿茌并没有欺骗顽敌,多年前的蛇谷布满毒蛇,穷苦百姓冒险进谷捕捉毒蛇,毒蛇早已绝迹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蛇谷有了毒野蜂,被毒野蜂叮中同样丢掉性命。
这个时候,阿茌明白了,自己的儿子是打入顽敌内部的红色特工。阿茌拍拍阿涞的肩膀说:“孩子,我一听你说要带顽敌到蛇谷,我就知道我的儿子是个有良心的人!”他聆听山洞外顽敌的呻吟声,得意洋洋地说,“上阵不离父子兵,顽敌应该知道我们父子厉害了吧?”
阿涞仰望着父亲的脸颊:“阿爸,这么多年来,做人要有良心的话,我始终记得很牢,就加入了红军。”他吁出一口粗气,说,“现在,让外面那帮丢掉良心的混蛋尝尝毒野蜂的滋味了!”